弹劾伊王的奏本涌入京师之后。
刚刚送走了宁玦的京师清流登时便重新炸了锅。
在这些州县官的奏本里。
自嘉靖二十三年以来,伊王朱典楧的形状,已然被完完整整的勾勒了出来,主要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瞒着人能干的事。
只是早先没有人关注罢了,朝廷对于这些藩王的要求,也就是只要不造反,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任何一件小事,拿出来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但凡事就怕拼起来看。
原本就蒙了血海深仇的清流们哪里还能忍。
“恩师!这等大罪,我等不劾,留之荼毒苍生吗?!”
王世贞双眼猩红的拄着拐看着徐阶。
“元美,这克终方才出京,咱们再等等罢!”
当猜到嘉靖的大致意图之后,徐阶便有了缩回去的念头。
只是徐阶终究低估了自己这一帮门生。
这帮人是巴不得明天就逼嘉靖下诏,直接把天下宗藩全都废了,将王府府库全部充公。
“克终即便是到了雒阳,所查所得,也不过就是这些东西,咱们又何必迁延?早一日废藩,便可早一日告祭慎修他们的在天之灵啊!”
“旁人我不管!这一次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去!”
徐阶命下人将王世贞捆了,这才将王世贞给捞了回来。
这几日,王世贞等人充分的剖析了左顺门案的始末。
集体请辞,这招显然是不行了。
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两条路。
一条是继续撼门进谏。
另一条是上书,拿唾沫星子淹死敌人。
而王世贞等人的选择是,他们都要!
既上奏,也撼门。
大有一副要跟天家拼命的架势。
徐阶能拦得住王世贞,但却拦不住其他清流。
几乎就是在这些奏报抵达京师的第二日。
午门之外便又出现了成片的官员哭请撼门。
哭声震天,其中不乏前几日刚刚从廷杖下捡了一条命的翰林,伤未痊愈,便重新杀了回来。
这一次,王世贞没有露面,徐阶也没有露面。
如约而至的只有黄锦、高忠、张佐。
又是一次廷杖,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十杖,但却依旧有十人被打死,而打死的那些多数都是带着伤,挺过了上一次廷杖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又挨了第二顿,自然是撑不过去。
“鹰犬!大明的忠臣是杀不完的!廷杖打完了吧?打完了我等要继续哭请了,休得挡路!”
一个年轻御史捂着屁股爬起来,而后便重新跪倒在了午门前恸哭了起来。
身后的官员也都有样学样重新跪了回来。
总之,伊王跟他们,今天必须得死一个。
哪怕是黄锦三人也没有见过这么犟的官儿啊!
三人对视了一眼。
“干爹,咱们还打吗?”
黄锦面色一沉:“等我去请示皇爷在说吧!”
说罢,黄锦旋即折返回宫中,直奔西苑而去。
“皇爷。”
“廷杖打完了?”
“打完了,但,但他们不走啊。”
端坐蒲团之上的嘉靖沉吟了片刻后,态度却是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就让司礼监受了他们的奏本,议一下吧。”
黄锦闻言一怔。
“皇爷,他们是要废,废伊府啊。”
看着黄锦慌张的模样,嘉靖懒得多说废话,只是在口中轻吐出了一个字。
“准。”
黄锦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臣领命!”
嘉靖这是让司礼监去走走程序,假装议一下,而后直接批了百官所请之事。
一百多条命,也差不多了。
该做的姿态,嘉靖已然做足了。
自然没必要继续拿捏了。
——
辞别张居正,宁玦第一次登上了大明的水驿,直到船只真正行驶在大运河上,宁玦才意识到这段运河的恐怖之处。
出京师至海河段,是为御河,这段运河是自北向南而流,至海河后,经过数道船闸升降,船只驶入白河段,河流流向便变为自南向北,途径东平湖后,流向再次倒转。
较之后世运河,除却将人力、畜力变成机械动力之外,运河管理模式几乎一模一样。
船只每次经过运河船闸,十几条小船井然有序的排队过闸的景象都让宁玦都想起了等红灯的感觉。
而运河也有一个陆路无法比拟的好处,就是可以昼夜行进,仅四日时间便驶出鲁运河,转入黄河西进,不到十天的功夫,宁玦便已然抵达了洛阳。
如果是骑马想要达到这个速度,一行人怕是光马就要骑死几十匹了。
只是刚一下船,宁玦便看到了早已等在码头的一队人马。
那领头人见宁玦趴在榻上,赶忙迎了上来。
“可是都察院铁骨秉宪宁克终?”
“正是在下,阁下是……?”
宁玦刚要起身,那领头人便连声道:“啊呀,克终你这杖伤未愈,我焉教你多礼啊!”
其实宁玦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坐船太无聊趴在这歇会,被那人这么一说,宁玦也懒得起来了。
那领头人身旁的书吏赶忙介绍道:“宁秉宪,这位是河南藩司。”
宁玦这才趴着拱拱手道:“史方伯。”
藩司即布政使,又称方伯。
史褒善望着宁玦笑道:“克终不必多礼,闻听京中血案,我等远在千里之外,亦是愤慨非常,恨不能再京,助诸公一臂之力啊!”
宁玦总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陶承学都要厚着脸皮来蹭廷杖了。
竟连堂堂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都亲自来码头相迎。
史褒善也没有跟宁玦在码头上废太多话,而是带着宁玦直入城中。
“端中丞已然在巡抚衙门恭候了,克终还是速速随我去谒端中丞吧。”
巡抚多挂右副都御史宪故别称中丞。
显然,雒阳这两位最高长官对宁玦的到来可谓重视之至。
入城之后,宁玦也不得不从榻板上爬了起来。
“史方伯,咱们还是不要耽搁了,我既是为伊府之事来,还是先谒王吧。”
听到宁玦提起伊王。
史褒善不由得面色一沉。
“伊王……也好,正事要紧。”
说罢,史褒善拉着宁玦的手,对着身后的书吏吩咐道:“派人知会一声端中丞,宁秉宪去谒王了,叫端中丞做些准备。”
宁玦有些茫然的看着史褒善。
“准备?做何准备?”
史褒善却是一笑:“无甚,就是莫让中丞空等嘛。”
看着史褒善的笑意,宁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便直奔伊王府去了。
伊藩是太祖高皇帝之子,又是朱棣靖难后才之国的。
故此伊王府是完全按照老朱定下的规制所建的,几乎就是一个小紫禁城。
天子奉天,亲王承运。
端礼、承运依次而入,最后入目的便是伊府承运殿。
两队仪卫分列左右,衣着皆类锦衣卫,但甲士却比禁卫差了好几个档次。
不待宁玦走进承运殿。
只是那承运殿的门扇上有一个明黄色的窗花,阳光透过那窗花撒在承运殿的地上,虽说不上好看,但宁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走进了,宁玦才看清楚。
那TM不是圣旨吗?!
伊王拿嘉靖的圣旨糊窗户?!
瞠目结舌的宁玦前脚刚踏入承运殿,一个稍带憎恶的声音便在殿上响起,放眼望去,却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大胆下臣,为何见孤不拜?”
宁玦这才看到史褒善已然跪倒在了朱典楧的面前。
“天子圣旨在此,焉敢拜王?!史方伯,您难道没看到,这承运殿门口糊着的,是陛下手敕吗?”
跪在远处的史褒善心中一沉。
TNND这京城来的言官就是猛啊!不愧是敢去撼门的!
刚一见面就火力全开?
我寻思伱还得客气两下呢,你让我现在咋办?
跪在地上的史褒善,将心一沉,屁股一扭,竟是来了个原地调头,将头朝向了圣旨的方向。
“克终啊,我老眼昏花,别介意。”
宁玦已然朝着圣旨走了过去,似是要将圣旨从窗上揭下来。
坐在殿上的朱典楧看到这一幕,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甚至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赵伴伴何在?!还不将此獠给孤拿下!”
朱典楧话音刚落,殿外便涌入了一队缇卫,直接将宁玦给围了起来。
缇卫为首者,乃是一个身着宦官服饰,打扮与黄锦、张佐等人一般无二的内臣。
“汝是何人?”
那太监也没有二话,直接拔出身后缇卫的雁翎刀便直接架在了宁玦的脖颈上。
“大胆小臣,竟敢王前失礼!咱家是东缉事厂提督赵贵,犯到咱家手里,算你小子倒霉!”
饶是宁玦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当宁玦真的听清楚眼前这人的来头时,心中仍旧是不由得一颤。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本正经道:
“你这刀大可以落下,但凡是宁某人眼睛眨一下,都是你生养的!”
“但我有点没听清楚你方才说什么,你是……?”
赵贵亦是被宁玦气的微微颤抖,登时便开口怒斥道:“咱家是东厂提督!听清楚没有?!”
“就是那个跟京城一样的东厂吗?”
“是!怕了吗?!”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东厂什么时候在雒阳开分厂了?
这事张佐知道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