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廷杖是正午打的,当天下午京师的官员们便炸开了锅。
对于朝中的百官来说,这个消息的炸裂程度甚至远甚于前几日京师的骚乱。
城中死的人再多,那也不过就是几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士人再加上些草民罢了,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算是完整的人。
死在午门外虽然只有九十七人,但那可都是同僚。
今天你皇帝能打死他们,明天岂不是就能打死我了?
“家中考妣不见子,天街僮仆盼主归,社稷大乱,苍生倒悬啊!”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但却没有人敢似嘉靖初年那般动辄以乞骸骨相逼了。
因为坐在宫中的那位,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年仅十八岁羽翼未丰的少年天子了。
现在你敢辞,他真敢让你走。
毕竟不止伱徐阶有门生,严嵩也有不少门生等着呢。
当天下午,未曾参与到撼门的清流便一窝蜂的涌入到了徐阶的家中。
这九十七条人命,足以让他们失去理智。
“徐阁老,九十七条人命,慎修家中幼子,今年不过周岁!此仇不报,我等以何面目见天下人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徐家上上下下充斥着一股悲怆。
只有徐阶回过味儿来,自己低估了嘉靖变法的决心,而经午门这么一闹,自己也深陷其中,拔不出腿来了。
因为徐阶也参与了撼门,如果这会徐阶再缩头,刚搏来的清名可就要变成恶名、骂名了。
真正要命的是,徐阶甚至还没想明白天子究竟要干什么,而眼前这些人明显也并没有打算给徐阶留思考的时间。
趴在榻上的王世贞“砰”的一拳捶在了榻上。
“诸公勿忘慎修之志啊!”
王世贞的话,给在场的众人提了个醒。
废不了你嘉靖。
我们还废不了这些朱家王爷了?!
几乎在一瞬间,这些清流们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天下宗藩。
“废藩!必须废藩!我等皆为天下苍生计!此危国之藩,不废不成了!”
昨天废宗藩不过就是一场奏议。
宁玦提出来,大家伙跟着议一下,赚点名声。
而今天这个问题已然没有议下去的必要了。
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连一旁的徐阶都不由得身子一震。
这就是天子要逼着自己去做的事情?
今天这场廷杖,可是嘉靖为天下宗藩打的啊!
徐阶的表情逐渐凝重下来,本能的想躲,但徐阶知道,自己已经躲不了了。
用九十七条人命,去换天下宗藩的封地。
好大的手笔!
王世贞气愤的捶着病榻怒道:“天下宗藩,唯伊藩最甚,享国七世,无一世不做恶雒阳!”
“元美忘了?还有楚藩、辽藩,我湖广苍生亦倒悬久矣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很快便锁定了各自的目标。
不过就是一些被圈养的藩王罢了。
拿着放大镜找,谁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最终,所有人都看向了徐阶。
“徐相公,不能再拖了,咱们上了这疏罢。”
徐阶有些颤抖的抬起头。
自己面前的这些门生,已然将大明的宗藩视作了仇寇。
原本最多也就是想削点宗室俸禄,这会怕是不将天下宗室废个一干二净不会罢休了。
只不过徐阶的心里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过就是废些有名无权的宗藩罢了。
真至于把天子逼到需要杀百人才能办成吗?
“恩师!”
王世贞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徐阶。
徐阶将心一横。
“那便先从伊王下手,先废了伊藩,再图诸王。”
趴在床榻上的王世贞一拱手道:“恩师,慎修惨状历历在目,学生又何惜此残躯,愿为社稷驱驰,请赴雒阳为天下除害!”
徐阶却是摇了摇头。
“元美伤得太重了,你若是此行有何闪失,我又有何面目见令尊思质公。”
“那您准备派谁去?”
徐阶面无表情的端坐堂中,沉吟许久之后,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名字。
“宁克终。”
有了徐阶一锤定音,天下清流自是云从,看着京中自发为那九十七人披麻戴孝的士人。
清流的眼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报仇!
如果说当年左顺门案使衣冠丧气,这一次,是天下清流把衣冠都押上准备跟宗室玩命了。
不少科道言官连伤都顾不得养,硬是要家人抬着也要去衙署办公。
要么是天天抱着《皇明祖训》啃,要么则是派人彻查各藩不法事,准备憋个大的。
仅一日时间,便已有人为其中十人修好了私史,字里行间尽是溢美之词。
连徐阶的名声都甚至有盖过杨慎的趋势了。
当宁玦忍着臀部的剧痛回到都察院时,在都察院的御史们见到宁玦这副模样,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连周亮等闽人都不由得走到宁玦面前赞叹了几句。
“克终真君子也!”
自詹荣、翁万达相继被当做弃子之后,闽人跟粤人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没娘的娃子。
不少人相继被调出科道,外放州府,周亮也随之颓丧了不少。
在那些自诩心学门人的世家大族眼里,即便他们再怎么致良知,终究还是泥腿子。
你也配谈心学?
还不等宁玦开口,一纸调令便送到了宁玦的面前。
“近有司风言伊府不法事,兹有御史宁玦,着调河南道监察御史,巡按河南察查伊府事。”
接到调令的宁玦闻言一怔。
“伊府事?伊府何事?尚寅可知晓?”
周亮欲言又止的看着面前的调令,叹了口气道:“克终啊,你跟太子有些交情,这差事你还是能推便推了罢。”
“尚寅何意?”
周亮端着茶盏坐在一旁。
“伊府一脉共传七王,无有一王是好相与的。”
“现如今这位乃先敬王庶长子,袭王五载,已然是名满天下了……”周亮的话音一顿继续开口道:“都察院早先有人奉命南巡,途径雒阳,伊王闻讯,于北邙山以其过雒阳而不朝笞之。”
“也还好吧,毕竟依祖训,过御史过封藩必朝藩王。”
周亮闻言亦是微微颔首。
“打那以后,后来人便长记性了,途径雒阳必先朝王。”
“这不就对了。”
“而后险些被伊王笞死。”
周亮还没说完,宁玦便已然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了。
“克终……你往何处去?”
“巡按伊府啊。”
在宁玦眼里,这哪是王爷啊。
这分明就是命中贵人啊!
你不就是打个雷,刮个风吗?
这点封建迷信,你吓得了嘉靖,吓得了徐阶、严嵩。
你还能吓住精神病?
越打雷他越兴奋!
宁玦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若不是还要等朝廷调给自己的那队仪仗,宁玦巴不得现在就出城。
待到张居正得到消息之后,宁玦已然出城了,张居正只得捂着屁股上马车去追。
及至出城之后,张居正这才发现那九十七人中已然有不少人开始扶柩返乡了,毕竟再过些时日天气可就要热了,这尸骸没等到家就要发臭了,自京师至通州水驿,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家。
待宁玦行至十里长亭,张居正这才自马车上爬下来拦住了宁玦。
“宁兄!你怎能这般糊涂!徐阶这等小人,派你去雒阳,必是盼你有来无回呢!”
宁玦一脸懵然的看着张居正,不敢置信的说道:“叔大,你这是怎么说话?”
“那是咱们恩师啊!怎么就成小人了?”
张居正的嘴张了张。
“宁兄先前不是耻于与徐阶为伍吗?”
宁玦大义凛然的摇了摇头。
“不,一码归一码,起码我觉得派我去雒阳这件事,这老东西,啊不是,咱们恩师没做错!”
“伊王暴戾,天下皆知,小人稍加挑唆,谁知道他能做出怎样的事来?”
看着言之凿凿的张居正,宁玦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
不把这厮安顿好了,自己就算是到了雒阳,他跟朱载壡那个小王八蛋也得在京城给自己使绊子。
最终,宁玦一本正经的看着张居正,神秘莫测的低声道:“叔大,你难道真以为伊王有那般暴戾吗?”
张居正闻言一怔。
“宁兄何意?”
“伊王暴戾的消息是谁说出来的?”
“人尽皆知,劫索乡绅,鞭打使臣……宁兄的意思是,有雒阳士绅,故意往伊王身上泼脏水?”
宁玦大义凛然的点了点头。
“不错,如若伊王不似世人传言的那般,你我在朝上贸然行事,若是如此戕害了一位贤王,你我有何面目见太祖高皇帝于地下?”
这么一说,张居正已然被宁玦唬住了
因为经历了京师的动荡,张居正知道。
士人那张嘴,完全有能力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是啊!
万一都是脏水呢?
“可如果天下士绅说的是真的呢?”张居正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担忧。
宁玦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那雒阳百姓也已然遭伊藩荼毒七世有余,旁人去救雒阳百姓于水火,叔大可信得过?”
“换做旁人去了,雒阳百姓也不过就是方出虎口,又入狼窝罢了。”
宁玦侃侃而谈,而张居正则是哑口无言。
直到宁玦将张居正送回马车上,张居正也再也没想出别的理由阻拦宁玦。
“总之,无论如何,叔大与太子,还是等我的消息的好,伊府一事,不过去去便回罢了。”
将张居正唬住了,也便是将朱载壡唬住了。
宁玦坚信,只要这俩货不给自己使绊子,这把也就稳了。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只不过宁玦明显低估了阁臣撼门,杖毙百人的影响力。
消息传到河南之后。
雒阳临近一州十一县的知县、知州同时上书弹劾伊王朱典楧(yǎng),大有一副直接劾废了伊藩让宁玦白跑一趟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