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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逃诗
    何肆身下驽马虽然善驮,却是不善奔袭。

    经过一番辛苦地追逐,还是因为杨宝丹身下的红鬃马累了,他才勉强赶上。

    何肆没有给杨宝丹好脸色看,径直驭马越过杨宝丹继续前行。

    杨宝丹乖乖吊在何肆后面,眼神有些心虚,更多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可不过小半日下来,杨宝丹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何肆前头了。

    因为杨宝丹觉得自己又能派上用场了。

    何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杨宝丹还真不是个累赘。

    她会看舆图,也识得路,打尖歇脚都会行话,又是南方口音,甚至还会砍价。

    这可比他老练多了,由她带着自己,既不会被杀生也不会被杀熟。

    何肆自愧弗如,合着只有自己初涉江湖的雏儿是吧……

    转念一下,他又释然,从小长在镖局之中的大小姐少东家,怎么能不耳濡目染呢?

    马上,杨宝丹忽然说道:“今晚之前,咱们应该能够抵达洪谧州渡口。看样子只能暂歇一晚了。”

    何肆天真地问道:“晚上不能发船吗?”

    杨宝丹反问:“城有宵禁,行船怎么就能百无禁忌了?”

    何肆只能点了点头,这条道儿其实他也走过一次,便是和杨家兄妹三人联袂观潮而去。

    北上的道路可以不经过洪谧州,但在杨总镖头的建议下,何肆还是选择了去折江渡口乘船,水路直出越州辖境。

    一路也算逆流逆风,他只在嘉铜县坐过一次沙船,对此并不了解,他不懂其中门道,没想到行船还能逆流而上。

    当时一旁出谋划策的杨延赞为他解释说。

    “水路行船,逆风逆流最利,其次则顺流逆风,最忌顺风顺水……”

    话未说完,杨元魁就用左手一巴掌拍到文弱儿子后背,给他打得一个踉跄。

    杨元魁吹胡子瞪眼道:“孩子就要出远门了,你说切忌顺风顺水?读书读傻了吧!连讨彩头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杨延赞虽然年近四十了,当着小辈的面儿被父亲教诲却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倒连连向何肆道歉。

    先是呸呸呸,再是吐了口唾沫。

    何肆念及此处,不由会心一笑,真是一家暖心之人。

    乘船一路出越州府之后,就要换走陆路,按照杨总镖头的规划路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歪道险道,直接行至广陵道最南境的涟江府脂县。

    ……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这是形容早些时候的天奉城光景。

    如今,离城门还有三日关闭,此后闭关锁城,不知何时复开。

    路上之人皆行色匆匆,少见有抬头者。

    市井百姓与高粱大户混为一谈,这是鲜少有之的事。

    好在出京城的人多,入京城的人更多。

    只不过出去的大多是大户,而进来的多是流民。

    今日从关外道忽然传来一首《陈逃诗》。

    斥候来报,乃是北狄攻入关外道长城时,大端国师铜山细海在汗王主帐中,对着北狩的太上皇陈符生饮酒豪作。

    是七言,却非绝句。

    承乐世,陈逃;游四郭,陈逃。

    蒙父恩,陈逃;带金紫,陈逃。

    孝即位,陈逃;整车骑,陈逃。

    垂欲发,陈逃;与中辞,陈逃。

    出西门,陈逃;瞻宫殿,陈逃。

    望京城,陈逃;日夜绝,陈逃。

    心摧伤,陈逃。

    全诗十三个“陈”字,十三个“逃”字。

    指名道姓,大逆不道。

    陈含玉初听愠怒,旋即释然,一想到北狄这些异族都已经自立为朝,不奉正朔了,那便是再如何的污言浊语、叱骂詈辱都不为过了。

    作完此诗,铜山细海还笑问太上皇,此诗如何?

    是时已经被废武道,身子骨还不如寻常人家的陈符生却是没有半点儿身陷狼穴的自觉。同样笑言道:“实在一般,没有中原文秀,没有关外豪放,不伦不类,自以为是……”

    铜山细海非但不怒,却还敬酒,“如此拙作,等我攻入京城之时,一样名垂后世。”

    陈符生一笑置之,满目不屑。

    昨日听闻此事,陈含玉当即传令内阁一位三朝元老写了一篇讨狄檄文回击。

    这位苏少聪苏阁老,可是一路从协办出身,由东阁、文渊阁、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的次序升上来的,站立朝堂四十余年,半点儿捷径没走。

    苏阁老通篇洋洋洒洒八千字,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声声控诉,声泪俱下。

    似乎是将一生学问,皓首穷经,一夜书就。

    最后一句,“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狗胆称帝,且看我中土皇帝,肃清天地,拨乱反正。”

    满堂喝彩,文成皆是意气风发,霎时间庄严的金銮殿好像变成了一个听评赏弹的茶馆。

    全是为说书先生叫好的看客。

    苏阁老上一篇有此水准的文章,大概是他在天符年间书就的弹劾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的监鞠玉盛的《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

    太和殿上,苏阁老慷慨激昂,神貌亢奋,似乎比那些朝上武将还要血杀争勇,一气读完八千字后,老人家当即双腿一等,犯了气厥,昏死过去。

    朝廷之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新帝陈含玉却是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叫来宫人,“抬下去,送太医院。”

    群臣见皇帝陛下一脸淡漠疏离,皆是心惊,纷纷归位,不敢再出动静。

    肃静之下,只听得陈含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道:“啰啰嗦嗦,又臭又长,还这么大嗓门,把自己都喊晕了,不知道声音越小,底气越足吗?”

    台下大半是陈含玉刚提拔上来的年轻文臣,也算是开朝从龙,邀天之幸了。

    莫说他们,即便是老臣,一样捉摸不透新帝的脾气性子,故而都不敢擅作表态。

    “仇富。”陈含玉随口叫了一个名字。

    一青袍青年出列,胸前白鹇补子,是五品官服。

    他原是翰林院中的一个小小侍读学士。

    现在摇身一变,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兼内阁协办大学士。

    可谓一朝登临天子堂。

    然而陈含玉并非选贤举能,而是觉得仇富这个名字有些好玩。

    陈含玉曾笑问道:“你这名字取的,到底是求富呢?还是仇富呢?”

    仇富不卑不亢道:“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以廉仇富,小至于士,大莫过官。”

    陈含玉笑了,却是喜欢他的机灵,“好你个滑头鬼,这是和我讨官呢?”

    于是仇富如愿以偿地站在了太和殿上。

    陈含玉说道:“仇富,听说你得三端一妙,铁画银钩?”

    仇富躬身行礼道:“陛下谬赞了,臣惶恐。”

    陈含玉道:“这份檄文,你重写过,明日呈上。”

    仇富没有直接领命,而是言道:“臣愚以为,苏阁老这篇檄文,字字珠玑,金玉满堂,我虽有心争比,却是一夜之间,恐难出其右。”

    陈含玉闻言摇了摇头,语气略有失落道:“那你是挺愚的……”

    一般这个时候,臣下就该磕头请罪了,但仇富偏不。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还请陛下明示。”

    陈含玉就喜欢他这点桀骜,也是痛快说道:“简明扼要,往短了写。”

    仇富行礼,大声道:“臣领命!”

    第二日朝会,仇富献上檄文,一脸云淡风轻,哪有前日苏阁老那番通宵达旦、殚精竭思的憔悴。

    檄文之上只有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退出关外,保尔全尸。”

    陈含玉龙颜大悦。

    擢升仇富为文渊阁大学士。

    本就一朝得道的仇富,更加青云直上。

    还好作为三朝元老的苏少聪今日仍旧抱恙未能上朝。

    否则亲眼所见,黄口小儿以八字压他八千字,他定然要在堂上呕血三斤。

    仇富所写的八字檄文虽然霸道异常,但皇室积弱,并非一些三言两语的“虎啸龙吟”可以鼓舞。

    天子脚下的百姓尚算愚钝不明,可那些驷马高门、名门望族之中却都是明眼人,岂能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大端国师铜山细海那首《陈逃诗》传到陈含玉耳中,却又不止步于此,不到第二日,便又飞向除却寻常百姓之外的各路去处。

    一时间,决意离京之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