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今日，也是演的。

    又有白云寺住持给他讲道理，又有楚琏的预防针，他早就知道楚琏不可能跟他走了。

    今日此问，不过是楚琏要求他“虽然大师已经知道了我短时间内不能跟着大师去吐蕃，但是在国宴上大师还是要提一下此事”罢了。

    楚琏的要求非但是提一下，还提点过大和尚“陛下不会答应的，大师那个时候就做出一副沮丧的模样，问一句此乃天意，陛下为何不许，剩下的等陛下自己发挥就好了”。

    大和尚也完全是按剧本演的。

    徐影闻言，微笑，先不着痕迹地斜了楚琏一眼——死小子，还知道利用人讨巧卖乖了？

    楚琏，头皮微麻。

    平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紧地互相握着，疯狂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还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对徐影回了一个当真在讨巧卖乖的笑容。

    然后楚琏听到了一声很浅的笑。

    楚琏不由心情大好——和那帮曾经膨胀得觉得徐影不过一乡下妇人何足道哉的世家女不一样，楚琏对徐影的情绪，一直是挺复杂的。

    在小小少年的人生观里，一直是嫡母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后方出乱子时，是嫡母提剑杀人震慑各方；自己在后宫无所适从时，是嫡母去求的父亲从此让皇子皇女都跟着生身母亲就近照顾；世家女欺压自己母亲时，是嫡母轻飘飘一句晋母亲的位分还协理六宫才给了自己和四弟更好的生活条件。

    徐影对他有恩。

    诚然，传统礼教会说嫡母对子女有护持义务，可楚琏并没有因此觉得徐影对他好是什么理所应当，他会感激徐影对他那仿佛太阳把温暖洒到青草上一般的“并非故意，顺便罢了”的照顾。

    但感激的同时，他也会畏惧太阳的酷烈，生怕太阳的温度什么时候过了火，烤化了他这棵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野草。

    至于说“干掉太阳，成为太阳”……想什么呢！都不说挑战徐影了，一个楚湘已然让楚琏好几次生出了“我拿头和她比啊”的感觉了好吗！

    所以，属于是又亲近，又畏惧，又想讨好，又不知从何下手，一开始知道嫡母对自己的安排是去吐蕃，小少年下意识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靴子终于落地了，嫡母原来准备这么用他”的感觉，当知道了自己还需要出家的时候，最多就是有点委屈，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

    直到看到徐影和楚湘为了他去吐蕃筹谋了许多，非但不用他自己去筚路蓝缕开拓势力，她们甚至还愿意等他成年了翅膀硬了再放他过去，少年心头对徐影便又生出了几分仿佛是对父亲才会有的孺慕之情。

    ……也合理，毕竟对楚琏来说，楚英一直是个陌生人，行父职的一直是徐影来着。抛去性别不谈，徐影确实很像一个威严有余亲近不足，但对子女还是会有确实的关爱，要放子女出去闯荡时还要给子女铺好路的长辈，传统视角里，这个长辈又一般是父亲。

    所以，楚琏给徐影表表孝心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而现在，徐影看楚琏的那一眼，也终于有了些“我家小子又在作怪”的宠溺，属于是楚琏的孝心终究是被徐影接受了，小少年心头到底是何等满足，不言自明。

    既然楚琏递了台阶，徐影接下来的发挥，就是教科书级的了——

    大和尚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师父圆寂的时辰能和我家琏儿对上，确实也是缘分，至于我家琏儿身上……咱们客观的讲啊，确实好像是有些佛缘。

    但是呢，琏儿还小呢，他哪知道跟你走意味着什么呀，还是要等琏儿长大，他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吐蕃的嘛，你都说了他有佛缘的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等个十年琏儿也不会说就和佛没缘分了，到那时候他再往高原去，为时未晚。

    再说了，自有唐一代开始，素来有周边藩属国的人到长安来学习中原文化的惯例，倘若琏儿最终决定不去吐蕃，那是他的决定，朕自然尊重，倘若他愿意去，他在中原多留几年，多学些中原的文化、技术、佛理，他日到了吐蕃，也能更好教化百姓，弘扬佛法不是。

    大道理嘛，总是一套一套的。

    听得大和尚连连点头，也开始自由发挥起来：“陛下对二殿下的爱护之意，实在让人感动，就怕陛下现在说的大道理都是敷衍，回头却不肯让二殿下自行选择。”

    “君无戏言。”徐影笑得端庄华贵，又指一指身旁端坐的楚琏，“再说朕这儿子便在这里听着，又有朝廷官员在此见证，岂有朕食言而肥的道理？”

    大和尚笑了出来：“既如此，趁有大人们做个见证，也当着二殿下的面，贫僧还要讨陛下一个恩典的。”

    徐影微笑：“大师说说看？”

    然后，大和尚甚至在殿上，说起了等楚琏长大了并且还是想去吐蕃，徐影该给楚琏多少马匹牛羊匠人随从，而徐影则是严防死守一个“大师想这么美，万一朕这儿子不愿意去呢？”

    怎么看怎么其乐融融。

    这落在本就不太乐意看天家母慈子孝的官员们眼里……简直想扣它三行的问号来表达一下自己内心的暴躁，其心情无限类似曾经苏婉昭怀着孩子被罚跪，徐影顶着压力喊苏婉昭起来还连夜去查是何人假传圣旨时，那帮世家妃嫔内心的万马奔腾。

    徐影你是什么品种的女德标杆呀！

    这种场合你顺水推舟一下不就能彻底把楚琏排除出皇位继承人的行列了么？咱们有一说一啊，你要是属意楚瑜继位那楚琏如何不重要，可你现在明摆着更喜欢楚湘，你……你要推楚湘上位，先帝所有的儿子对楚湘都是威胁，难道不应该是解决一个算一个？

    是，这样会让你给天下人留下谈资，给史官留下话柄，但你是在乎这些的人么？解决一个庶子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更重要？

    不懂。

    并且大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