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虽然在会试后再安排上一轮殿试是纯为了让天下考生能认天子当老师从而减少一些派系之间的内耗，但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走个程序，殿试非但不怎么变动会试的名次，就连监考，天子都可以露个面就撤的。

    但徐影一直在现场。

    君王日理万机，容不得徐影耗费太多的时间就只干监考这一件事。

    所以徐影把奏章都搬过来了。

    下面的考生在绞尽脑汁写文章，而上面的君王手指不停，奏章如流水一般在她手中滑过，她在上面批下的最多的话是“知道了”，但也有许多奏章值得她停下来，为之写上一段“不知所云，重新再报”或者“此法甚好，细细写个条陈着六部论处”的话。

    考生们都很紧张。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皇帝就在一边干活的环境下，以平常心地在下面琢磨文章怎么写的。

    苏婉昭除外。

    她可太习惯和徐影一起办公了，听徐影翻奏章时纸张与纸张之间的摩擦声都能有回家的感觉，看着那非常抽象的题目都文思泉涌。

    唔……题目是如何建设江夏。

    对，就这六个字。

    推定考生们都知道江夏是哪里，推定他们都知道江夏是个什么环境什么条件，还推定他们肯定早早研读过了三年前无双给新科进士们上课的内容，他们知道怎么做县令，更知道什么叫因地制宜。

    这题目当然也代表着将来帝国的发展方向——君王即便是一个暗示一个眼神都足够让臣下琢磨半天，何况是在整个国家级别的抡才大典上出的题目？

    就这么说吧，这题目公开的一个时辰内，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巨商富贾，都在故纸堆中翻找，江夏在哪里，为什么是江夏，还有君王想干嘛。

    目的是不难推测的——人类聚居的规律也就那么回事，城市建造的首要选择就是取水方便，而在人类造出了船之后，航运相比起人扛马驮的优越性更是毋庸置疑，选了那么一个水网密布的地方，用意如何，几乎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事情。

    那，做点什么呢？

    考生们的卷子还没来得及写完，就已经有顶尖官员和富商的使者往江夏去了。

    去买地。

    因为无论帝王准备把江夏建设成什么样，总是需要地盘的嘛。

    也不用担心君王会用暴力手段去强行把地收回来——徐影固然能用各种奇思妙想把官员们折腾得一愣一愣的，但同时，也让官员们逐渐认识到，徐影是个好皇帝。

    她讲道理。

    她并没有不可一世，也不愿意任用酷吏，她更愿意把臣子们训得无地自容然后让臣子们发自内心地给她做牛做马，如果道理讲不过臣子们，她也能愿赌服输地去听正确的意见。

    她是个君子，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便如还没有正经开启建设的江夏，官员商人们如果是通过合法手段买下了土地，那么按她平时的行为习惯，也会接受这个结果。

    然后，土地上的帝国高层们自然也能享有江夏的建设结果，继续分润帝国建设的蛋糕，巩固自己的阶级——至于这个动作会让帝国阶级固化，上层一潭死水，那不是贵族们需要思考的事。

    君王对长安，对皇城，还是很有掌控力的。

    如果从上帝视角去看，长安城立刻派了人往江夏区是一个方向，而各处的暗卫也都默然写了小纸条走飞鸽传书或者干脆直接到了楚湘面前汇报情况，则是另一个方向。

    汇报什么呢？

    谁谁谁把消息透露出去了，谁谁谁在哪里打听了到了此次考试的题目，谁谁谁已经派了人出宫了。

    楚湘收到了这些消息，脸色臭得不行。

    而殿上正在考试的苏婉昭，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城市的发展规划，她比普通进士更敢想，非但准备把水运方便的江夏弄成全国的航运中心，还想到了以税收反哺城市建设，弄一条从江夏到长安的道路来，给了天子“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区分开来”的可能。

    一篇文章写完，苏婉昭自己都颇沾沾自喜，不着痕迹地伸个懒腰，想的是自己这一年来的寒窗苦读和考试过程中发现的僵化之处，琢磨着得找个机会给徐影说一下，科举考试的形式还是要开放些，再这样下去不行。

    甚至苏婉昭还琢磨着，既然都出了这个题目，极有可能徐影就顺水推舟让第一名去江夏实现他的计划了，倘若是她去了……

    低头看自己的计划，自然怎么看怎么顺眼。

    但看着看着，苏婉昭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脏话，我知道国家要发展江夏了，新科进士们也知道国家要发展江夏了，那么外面的达官贵人们知不知道呢？

    诚然，即便知道了，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止朝廷发展。

    但是他们会想坐上朝廷发展江夏的顺风车呀。

    当然，如果他们搭顺风车的行为能让江夏发展得更好，那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事。

    可问题是这帮人在给自己捞好处·给国家添堵上向来能力出类拔萃，他们掺和了，江夏还能发展得起来？

    想到了这一点，再低头去看自己的答卷，就觉得哪里都是漏洞。

    得补个措施才是——现在！立刻！马上！封锁了江夏的所有土地买卖，让老百姓能把田地留在手里，回头朝廷用起来成本才足够低，不然被国家最有钱也最有议价能力的那帮人把地买了，把价格提高了，倒腾土地都能花上国家一大笔钱，那还用什么来搞建设呢？

    可，殿试是有时间限制的。

    并且，殿试也是讲一个卷面分的，所有考生都是先打了一遍草稿，确定无误之后再往答卷上誊抄，连个句读都不能有，这下，你从哪里填你的补充措施去？

    何况，现在你再举手要一份答卷吗？

    苏婉昭顿时脸色都白了，捏了拳头又松开，却始终想不到比较妥善的解决方案，正自踌躇之间，钟声响起。

    交卷了。

    前脚才觉得自己可骄傲了，终于完成了徐影托付给自己的“做世间女子的典范”的至少第一步，后脚，抬头看着徐影，苏婉昭都快哭出来了。

    在重大考试的最后一刻发现答题方错了也想到了正确的方向可是已经没办法修改答案了是什么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