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这会儿沉浸于比少女还要缠绵的绮思，注定了苏婉昭是不知道了。

    苏婉昭是在那对老夫妇家中得的自己中了会元的消息。

    程序一样地给报喜的人送了纸钱，谢过街坊邻居好意的恭喜，再次谢绝了媒婆们试图给她说媒的打算，即便这次给她许诺的人家已经是帝都中极有头有脸的家族。

    等一堆事情都忙完，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苏婉昭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和那对老夫妇一起坐在不大的院子里说话，还喝着苏婉昭用在世家大族中学到的精细手法点出来的香茗。

    下等人家并不知那许多喝茶的规矩，只觉得苏婉昭泡茶的样子特别好看，弄出来的茶味道也分外不同，但再好喝的茶对他们来说也只是茶，茶就是用来解渴的，不一饮而尽都是对茶的不尊重。

    换了以前，苏婉昭是看不上这样的人的。

    至于现在……她能心平气和地再给二老满上一杯，笑着说可算是中了，说既然中了会试殿试就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了，接下来肯定会涉及到授官，她要去地方上做县令，也不知做几年几届才能回来，她希望能带二老一起去赴任，这样她就能就近照顾他们。

    二老白捡这么个闺女，眼看着真就终身有靠飞黄腾达了，可善良了一辈子的人也学不会怎么在女儿头上吸血，能给苏婉昭说的只有“听你安排”和“别太辛苦”。

    但就这两句话，已然让苏婉昭心里发软了。

    她说没有累，说她考中之后要做的事情其实都在意料之中，说她无论如何都会照顾两位老人终老，聊到不可避免的婚事的时候，苏婉昭还说倘若有合适的，她会认真考虑，但倘若实在是不合适，也没必要非得找个人将就。

    一时间小院里的气氛充满了温情，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响了起来，外头的人喊的是“赵爷爷，是我啊。”

    那是平日就到处跑的孩子，和街坊邻居的关系都不错，平时就给大家送个信啊跑个腿啊什么的，消息很灵通，干活也很利索。

    老人家遂开了门，小孩却不是来找他的，一条游鱼一样从开门的赵大叔和门之间的缝儿溜了进来，直接跑到了苏婉昭面前：“恭喜赵姑姑高中！”

    “多谢。”苏婉昭友好地笑了笑，随手抓了把果子要递给小孩——世家赏人用的是金瓜子银瓜子，但这会儿以苏婉昭的身份用金银明显是过于招眼，拿果子糕点则正好。

    小孩却没有着急接，先从怀里取出了已经是皱巴巴的纸条，对苏婉昭说：“赵姑姑，有人让我把这个给您，还说倘若您想见他最后一面，可尽快去西市寻他。”

    “……好。”苏婉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接过了纸条，小孩完成了嘱咐，放心地拿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接过了苏婉昭给的果子，乐呵呵地道谢过后就跑走了。

    苏婉昭这才仔细看向那张纸条。

    颜筋柳骨的字迹，写在皱巴巴的纸条上，满满的违和感。

    但关键还是上头写的字——

    “我将远行，有缘再会。”

    这是神君的字迹。

    可是按照小孩的说法，神君在西市？

    他要去哪里？还会不会回来？怎么那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什么联系，突然蹦出来说这个？

    这都是问题。

    那……要去见见他么？

    苏婉昭看着那张小纸条，犹豫了好久，最终是闭了闭眼睛，一狠心，把手中的纸条撕成了碎片。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管你是要出什么远门还是弄什么幺蛾子，你我之间的缘分唯一能继续的时间点是我被安排进宫的那天晚上你出现然后我们什么都不顾了直接逃婚，其他的所有都是补救。

    强扭的瓜不甜，而我并不需要解渴。

    于是，神君便一直没有等到苏婉昭。

    甚至，那张纸条连苏婉昭的一滴眼泪都赚不到。

    无双给他安排的商队还需在长安呆上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商队能搜集中原的各种货物走丝绸之路运往西方，其实也是给了神君去各个流放之地见那些世家子弟的时间。

    当然了，按照计划，神君若是出去了，自然会有暗中的人手会悄然监测神君都去见了什么人，都聊了什么，结果如何，甚至这事儿神君自己都是心里有数的——再强大的暗卫依靠的也是武力值，神君自己的武力值本来就很够看，哪能察觉不到暗卫都干了什么呀。

    但，就是有这样的心照不宣，神君却没有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就在长安城发了疯一样等着。

    苏婉昭则是去过了许多读书人之间的诗会文会，去过了礼部尚书组织的烧尾宴，还单独拜会过无双，按理说无论如何无双都应当告知了苏婉昭神君身上发生的事情，但，苏婉昭始终没有去过西市。

    绝情得仿佛她才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那个士——虽然现在也确实是。

    殿试很快就来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天下几乎所有学子的梦想，如今也是苏婉昭的。

    苏婉昭的衣服还和普通贡士们都不一样，那是应该的，女孩子嘛，难道要把自己习惯进一身男人的衣服里才能拥有权力不成。

    但她穿的也不是以往那些任何一个妃嫔和命妇进宫受封的衣服。

    苏婉昭也承认，那些衣服很美，凤冠霞帔，长裙拖尾，承载了任何一个女子这辈子所能达到的所有梦想。

    但苏婉昭认真地给过徐影建议，说官服就是不应该弄成诰命们的衣裳——那些衣服美则美矣，却总让觉得它是把夫人们打扮成了一个物件，她们困在华丽的衣服里，成为谁谁谁的娘亲，谁谁谁的夫人，然后是哪家宗祠排位里的某某氏，唯独不是他们自己，自然也不配拥有名字。

    苏婉昭觉得不能这样。

    所以她穿的是改良的骑装，箭袖，梳着利落的圆髻，揽镜自照，比起曾经那位穿着华服朝着皇帝盈盈下拜的贵妃，又是不同的滋味。

    美人嘛，穿什么都是惊艳的，苏婉昭出现在众年轻的贡士面前，自然收割了无数目光。

    苏婉昭对此也早就习惯，并没有对此多眨一下眼睛。

    要说真让她紧张，应当是在金殿上，作为今科贡元，以女子的身份，带着后头一干的新科贡士，朝着徐影敛衣下拜，口称万岁。

    徐影没有着急喊所有人起来，就等着他们行礼如仪，然后，苏婉昭抬起头来，刚好与徐影对视。

    看，我做到了。

    我在男人堆里硬撕出一条属于女人上升的通道，现在，我站在那条自古以来都属于男人的通天之路的最前面，来见你。

    徐影露出了极美的笑容，仿佛看着自己从种子养大的牡丹，开出了最美的花。

    她抬手，唤了一句：“众卿平身。”

    随即侧头看了一眼紫藤。

    紫藤会意，放下了悬于宝座之畔的考题。

    徐影随即和颜悦色道：“诸位，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