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徐影试图理解老夫人的意思，“阿娘这意思，是想让我给祝先生那样的人设个官，还是满世界去找有祝先生这般能耐的人。”

    “都不是。”老夫人道，“靠这个岂能长久——如今我能左右你的政策，哪怕湘儿我也敢说对她有一些影响力，可我又拿什么去影响后来的君主，让他们自觉地背离传统的标准，去离经叛道地喜欢‘奇淫技巧’？还要保证这‘奇淫技巧’是走在了有利民生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了君王个人的喜好？”

    徐影属于没招了：“那当如何？”

    老夫人柔声道：“我希望你，湘儿，包括更往后的君主做的事情与君主的根本立场并不背离——君主就应该和百姓站在一起，压缩百姓和君王之间的食利阶级所能获得的利益。”

    徐影眨巴眨巴眼睛。

    这就是没太听明白的意思了，老夫人笑着补了一句：“简单讲，就是让通过新技术，多生产出来的粮食，多空出来的人手都能尽量留在老百姓身上，能让老百姓仓廪实，而不是成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刮取的民脂民膏，这对于让老百姓最终能有人脱颖而出成为祝青萝那样的人，非常重要。”

    为什么呢？

    孔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商鞅说农有余食，则薄燕于岁，都是一个意思，人只有吃饱了才有功夫寻思其他的。

    而发明创造就是这个“其他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从老百姓身上榨取油水，就是消灭了老百姓身上发明创造的动力。

    “当然。”老夫人道，“也要承认，即便老百姓的生活只能保证勉强吃饱，为了让活能干得轻松些，他们也会尽可能弄出一些方便劳作的工具，可就像我才说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需要额外琢磨，一拍脑袋就能对使用工具有极大改善的事儿呢？”

    并且在“一拍脑袋就可以”的发明上，中原早就走在西方的前面了，甚至可以说因为过于早熟的文明，基本已经走到极致了——就比如马车，欧洲长久以来马车的缰绳都是靠马脖子来承重的,马匹在干活时极易窒息而死，可中原是一直以来都是用马的肩胛拉车，这一点就比西方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但西方最后还是在东方限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王朝更迭无法前行的时候超越了东方，何也？

    说起来有点反直觉，但确实有一个原因是，在同一个时代里，他们没有东方那么发达的政治文明——就说中原早八百年就实现了大一统，欧洲每次搞统一都搞不下来便可见欧洲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实践到底有多拉胯。

    但中原过于发达的政治文明也催生了一个恶果，就是高层有一万种盘剥百姓的方法，可高层盘剥完了百姓之后并不会把民脂民膏转去搞发明创造，而是用来搞个人享乐和政治斗争，即便是落魄的贵族，想的也不会是摆烂拉倒而是督促儿孙考科举，重回权力中央。

    就这么疯狂内耗法儿，谁有那闲工夫去搞发明创造。

    而在没有那么发达的欧洲，位于权力巅峰的大贵族们肯定也得去卷权力，但那些落魄的贵族呢？

    一方面，欧洲没有科举，上升渠道感人，所以没办法去卷仕途。另一方面，他们倒也有点产业和闲钱，不至于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衣食无着，除了努力赚钱糊口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那么，活着总得干点啥呀。

    能游手好闲一辈子总是会腻的，渐渐就会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于是去搞艺术，搞科学，搞一些或许本意只是打发时间而不是改变世界的，自由而无用的学问。

    而这些自由而无用的学问积攒多了，量变引起质变，自然而然就成了让西方最后甩了东方一大截的工业革命。

    但……老夫人虽能借助未来人的视角看明白这一点，却没办法在中原适用欧洲的“先进经验”。

    首先中原本来就不落后——前头的所有分析，立足点都是“中原的政治文明相比西方而言高到不知哪里去了”，而中原几千年来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走在世界前列的，谁也不能说中原是落后的文明。

    其次老夫人觉得实在没办法挑战科举制——官本位文化太根深蒂固了，都不用说小贵族，就是一般的自耕农，如果咬咬牙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话都得砸锅卖铁，就为了一个看看孩子能不能光宗耀祖，关键那么大个国家，好不容易琢磨出个让百姓能有个奔头，从而乖乖被国家压榨的科举制，你还能游说帝王取消科举不成？岂能弃明珠而就瓦砾呢？

    所以，要指望老百姓搞发明创造，甚至指望不了小有资产的自耕农，而是要再下沉市场一点，去寻找那些砸锅卖铁都供不起一个读书人的穷苦百姓。

    “陛下设立书院时，或许是为了缓和读书人们的嫉妒，或许是为了帮助那些真正处于困境的百姓，总之立了个在书院读书的孩子均不允许参加科举的规矩。”老夫人笑道，“在我看来，这其实就是让最底层的百姓去成为祝先生。”

    徐影有点懂了：“因为人生烦恼识字始，既识了字，找个账房，文书之类的活儿去做，都能养活自己，可衣食无忧之后人便会有旁的打算，却没办法去考科举，那就只能去琢磨新奇的事物了。”

    “要做到这一点 。”老夫人郑重道，“还需陛下保证吏治相对清明，达官贵人即便有搜刮民脂民膏，也不敢过分。”

    不然赚得多了，苛捐杂税也多，最后老百姓即便识字了，也只能混个果腹，那也别说去搞什么发明创造了，仍然是为了活着就拼尽全力嘛。

    说白了，要谈什么万众创新，全民创造，最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不用太辛苦就能活下去，倘若一天天的个个九九六，不玩命工作都赚不了一份工钱，不掏空所有都买不了房子，手停口停全家饿饭，回家之后累得倒头就睡，别说需要动脑子的发明创造了，不用动脑子的结婚生子，老百姓都会本能地选择拒绝。

    #我活着已经够累了，为什么还要把子女带来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呢？

    #我对我子女最大的爱意就是不把他生下来受罪，这不比什么顶级学校天天课外班玩命了背单词从三岁就开始卷幸福多了？

    那样的世界，老夫人是经历过的。

    也正因此，在拥有了一个荣登九五的女儿之后，老夫人就会尽可能地努力，让这个世界能对普通老百姓，尽可能温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