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萝想过许多自己重新出现在人前的可能。

    最地狱的就是一抬头，当场就有人一声“宸妃娘娘？！”把她直接拉回无间地狱。

    或者哪怕是她才一出现，旁人固然不敢在她面前叽叽歪歪，但当场没准有人眼色就变了，在她不在的地方，再有嘀嘀咕咕的“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可是真的当她抬头的时候，就是……诶？

    除了无双见祝青萝出来时好像有不太合理的紧张，微微皱眉片刻，随即便松开之外，官员们看祝青萝的表情都是看江湖奇人的那种——原本看不起，但因为祝青萝明显是徐影的人，大家也就对她保留了最基本的善意。

    这让祝青萝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无双也是真君子，等祝青萝那颗心差不多返回去，官员们也没有人接她话时，才开口打破了沉默：“还请先生赐教。”

    先生如何赐教暂且不言，无双公子能喊一个人先生已经让官员们眼珠子都要瞪脱眶了。

    祝青萝却没觉得这一声先生有问题——本来就是达者为师呀，她只礼貌地笑了笑：“黏土、煤块、铁矿石、石灰石，混匀了烧出来的。”

    “这样简单？”无双挑眉。

    祝青萝回答：“也不简单，混匀之后要打碎，越碎越好，矿石坚硬，碎起来颇费功夫。”

    无双便问：“那先生是用的什么碾碎的矿石？”

    这话祝青萝还没回答，便有新任工部尚书柴文博笑着开口：“侯爷这话可问得多余，朱姑娘自然是只出主意，下头自有力工用锤子碾子来做事，何劳她亲自动手？”

    然后，徐影斜瞥了柴尚书一眼——怎么，无双都能喊先生，就你小子不讲政治？

    柴尚书控制不住地头皮一麻。

    但没有改口——已经出了口的话不好往回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真不认为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被喊先生的。

    本来他开口也是想暗示徐影和无双差不多就得了，把大家往这溜一圈，看在真的有新材料的份上也确实没必要计较，但现在还叫一个小丫头片子先生，还煞有介事问她怎么操作的，咋，想顺手把她弄到工部来干活啊？

    工部尚书第一个不答应！

    不是技术不技术的问题，她是个姑娘那就是不行！

    这样的眼神官司自然收入祝青萝眼底。

    祝青萝对入朝为官兴趣不大——技术人员最爽的状态就是有个官员能支持自己搞技术，现在祝青萝都搞定了这个时代权势最盛的一把手，那还做什么官啊。

    但，如果是别的官员挑衅了自己金主的权威，那还是要给金主维护一下尊严的——她温和地笑了笑，对柴尚书道：“那大人还真猜错了，若是光凭工人用土办法拿锤子碾子慢慢来，这条路少说得修个三五月。”

    “却不知朱姑娘是拿了什么东西来磨的？”柴尚书反问。

    祝青萝便不理他了，只对徐影欠了欠身：“陛下可愿一观。”

    徐影笑着起身：“甚好。”

    一行人自然是要跟着徐影去的。

    不得不说，书院有了个正经搞物理的，就是像样得多——

    祝青萝带一干人等参观过了她才搭起来不久的龙门吊架，上头挂着大大小小的滑轮。她童心一起，先让个武官试试看能不能把龙门架下的巨石抬起来，之后才把滑轮上到最多，保证是最省力的状态，然后把连着滑轮的绳子交给徐影，让徐影亲自给官员们展示了一把“力能巨鼎”。

    徐影松手时，滑轮飞快咕噜噜旋转，用铁链绑紧的大石头失了支撑重重砸在地上，那巨大的“砰”的一声连带激起的灰尘，让官员们心头恶狠狠地一跳。

    大家就突然意识到，好像，这个娘们，有真本事。

    这个“意识”在祝青萝把大家带到水泥的生产现场时达到了巅峰——

    碾碎矿石的机器有两个，一个是利用了杠杆原理的一长一短的“跷跷板”，长臂杠杆那边是两个壮汉，短臂杠杆那边则是巨大的，一看就不是人类能举得起来的铁墩子，铁墩子下面有个坑，里头是碾到了一半的碎矿石。

    “跷跷板”的使用办法也很简单——两个壮汉交替站上长杠杆的那一头，靠着体重把另一头抬上去，然后下来，另一头没了重力自然往下砸，巨大的撞击砸在坑底的石头上，直接就是一个巨大的捣药杵的效果。

    但这样磨的效果仍然不太好，各种原料磨碎的程度仍然很难达到烧制水泥的标准，所以磨到一定程度之后，两个壮汉自去休息，另有干活的工人将坑底的碎石收集起来，放到一个巨大的滚筒里。

    滚筒的另一头可以联通河边的水车，水力推动水车带动机械臂，力量传导到滚筒，让滚筒开始滚动，里面便是石头与石头的撞击之声。

    官员们自然不可能等着滚筒把石头磨碎了再看效果，不过好在河边有不少水力传动装置，也有不少滚筒。

    工人们干活自有章法，把新的滚筒连上了水车，便打开了刚换下来的滚筒，祝青萝带着一干人等过去，就看到滚筒里是一个个的铁球，和已经碎成了细末，可以进窑烧制的生料。

    “接下来就是烧了。”祝青萝挥挥手，让工人们自去把滚筒里的生料运到水泥窑那边去，转头对徐影连带官员们解释，“烧制倒是不费功夫，就是材料颇有些浪费。”

    无双其实挺感兴趣的：“不都磨好了么，还要什么材料？”

    “柴火啊。”祝青萝叹道，“烧一炉水泥要耗好些柴薪的，不比烧一炉瓷器省心。真要为了烧水泥伐木，让百姓无柴可烧，也不是什么好事。待要用煤或是猛火油来烧，又……有些浪费。”

    这还真触及到无双的知识盲区了：“浪费什么？”

    “当然是热量啊。”青萝想也不想便道。

    但，说完了，好像觉得和一个古人谈热量和碳排放多少是有点扯了，祝青萝赶紧往回找补：“煤炭不好解释，但公子可知道猛火油？”

    无双道：“攻城拔寨时用的那个？”

    “不错。”祝青萝道，“公子久经战阵，应当见识过猛火油燃烧的样子吧？”

    无双皱了皱眉。

    ……不太友好。

    浓烟滚滚，味道极大，还燃烧不完全，会在地上留下一滩黑乎乎的东西。

    “那就是没有好好利用的猛火油。”祝青萝说，“简单理解，便如单独的木炭燃烧会烧得很好，单独的灯油也能烧得很好，烟都不会太大，但如果将灯油淋在木炭上再点燃，就浓烟滚滚了。”

    无双的悟性还是有点东西的：“朱先生的意思是，猛火油其实是很多种可以燃烧之物的混合，倘若能把每种可燃烧之物分离出来单独烧，就不会有滚滚浓烟了。”

    祝青萝点头，说：“并且热量比合在一起烧要好多了，所以直接拿猛火油去烧水泥就是浪费，煤炭亦然，砍伐树木烧起来倒是不浪费了，但树木本来可以用来做别的东西，到最后还是浪费的。”

    这份爱惜民力的样子，实实在在是勤俭持家。

    无双笑问：“朱先生可有你所说的，将猛火油或是煤炭的每一种可燃烧之物分离出来的办法？”

    “嗯……”祝青萝是真的觉得无双会聊天，想了想还强调了一下自己的人设，“师父教过一点，但我并未实际试过，就像水泥一样，我还得再细细琢磨。”

    无双问：“可否告知目前朱先生知晓的法子？”

    “自然。”师父都抬出来了，祝青萝扯谎扯得更加容易，直接从煤炭和石油的形成机制讲起，介绍着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熔点沸点，还有就着熔点沸点可以做的将不同的液体分离出来的文章。

    无双听得很认真。

    但也只有无双的脑子能跟上祝青萝的思路——连徐影都不行。

    毕竟要么是顶级的脑子，要么有理工科基础，不然哪那么容易听明白祝青萝那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呀。

    所以，徐影也好，其他官员们也好，就像现代社会里的大学生听高数课，前脚老师还在讲1+1\\u003d2，然后就易证可得离散数学中的关系矩阵那样，才听完猛火油是怎么形成的，一眨眼就成了提取溶剂油与润滑油的注意事项。

    一整个就是很懵。

    唯一留在印象里的，就是说这些奇奇怪怪词儿的祝青萝，她好像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