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九月，太阳像一个被领导打了鸡血后的打工人，坚定不移地守在岗位上，向人世挥洒它的精力。
日光把大地烘得滚烫。
吴中政法大学的纯白色大理石校门外，人流如织。
等待进入学校的汽车大排长龙，几乎涵盖了市面上所有见得着的汽车品牌。
其中正在等候的一辆长城哈弗H6上，陆玖的父亲陆铭单手把着方向盘，对车上的其他四个人说：
“以前拉活的时候老拉到这里的学生，那时候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我儿子也能考到这里就好了，离家近！徐俊他儿子考到了长安，那多远啊，来回一趟很不方便，还要车费，浪费钱。”
陆铭以前是个出租车司机，现在年纪大了，之前久坐、作息不规律的毛病都爆发了出来，得了糖尿病，于是家里的一个亲戚就替他找了份替大老板开车的活计，工作时间固定不说，工资也高，还是死工资，不用像开出租那样成天在街上东奔西跑揽活，清闲不少。
今天得知陆铭儿子要去大学报到，他老板特意给他开了一天的假，
这让陆铭不得不感慨，这年头，能碰上有人情味的老板，实在是难得啊。
陆铭说完，坐在副驾驶的陆玖的母亲邢颖也跟着开腔了。
“是啊，长安多远啊，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我们的宝贝儿子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说到这里，一直不太想说话的陆玖忍不住吐槽道：
“妈，我都是个大小伙子了，成年人，怎么可能被人拐走啊？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什么电视剧啊！”
邢颖扭转身子，嗔怪地拍了下陆玖的大腿。
“电视里你新闻不看的吗？那些网贷啊，传销组织，最喜欢找的就是你们这种二十来岁耳根子软没主见的年轻人，对了，我跟你说，上了大学，缺钱了就跟爸妈说，别不好意思，别去相信网上那些贷款机构，我跟你说，都是假的，一个比一个坑！”
“知道啦——”
陆玖拖长音，母亲的唠叨从昨天他准备行李开始就没停过，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闲心。
这时，坐在陆玖左边的奶奶抓起陆玖的左手，放到自己的掌心，用粗糙的皮肤摩挲着，担忧地说：
“小九真的要住校吗？这里离咱家那么近，回来不行吗？”
“不行！”
陆玖立刻否定了这个危险的想法，他看到母亲的侧脸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心里咯噔一跳，连忙补充道，
“大学不允许走读——”
“谁说的？”邢颖打断道，“我同事家女儿，隔三差五就能回趟家。”
“呃……”
陆玖酝酿着措辞，一边暗骂是哪家的小姑娘那么恋家。
一会后，他说道：“那她应该是特殊情况，我之前查过了，走读确实可以，不过宿舍费仍然要交，妈，总不能我们交了钱不住吧？”
他心说，咱家的条件还不至于阔绰成那样。
果不其然，多年当家的刑颖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跟陆玖的奶奶说：
“妈，小九说得对，咱不能让这个钱被学校赚去了。”
时任当家和上任当家很快就“是否走读”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
陆玖松了口气，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长期处在高压环境下的他，从写完最后一门考试的最后一个字起，心就已经放飞到了未来，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环境，没有家人的唠叨，没有亲戚的叨唠，更没有那让人深恶痛绝的“一言堂”。
自由！我来了！
偏头看着窗外嬉笑的同龄人，陆玖感觉到身上的某种枷锁快要被挣脱。
长龙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总算轮到了陆家的车。
升回车窗，将停车计时卡随手放到中控台，陆铭打了一圈方向盘，挺腰看了眼底下一片漆黑的地下停车场，说道：
“你们先下吧，我一个人去停车。”
这是替老板开车留下的职业病。
“好。”邢敏、陆玖等人下了车。
一下车，一股叫人窒息的闷热就扑面而来，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刚从空调环境里出来的人，脸上顷刻间就冒出了汗。
“真是太热了这天。”邢敏抱怨道，一边拭去额头上的汗，一边看了眼陆玖的爷爷奶奶。
这两位老人家倒是怡然自得。爷爷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周围这阔别了几十年的青春风光，奶奶则用随身携带的湿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面颊，另一只手拿着发小广告送的塑料小扇子，轻轻扇着风。
吴中政法大学的迎新指示做的很全面，陆玖等人并未绕什么弯路就找到了做报到手续的训练馆。
在一番堪称复杂的程序过后，陆玖领到了报到单、新生开学安排表、保险单等等纸质物品，以及宿舍钥匙和学生饭卡。
结束之后，陆玖他们便准备去宿舍，看一眼未来将要生活四年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环境。
路上，几人经过食堂，食堂门口堆满了售卖生活用品的简易布棚，不少外地来的新生和他们的家长正在采购。
邢敏好奇地上前看了眼价钱，然后眉飞色舞地回来，对陆玖他们说：
“幸亏咱们带了被褥，这省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说到一半，她面色一变。
“坏了，这被子床单啥的，都在另一个袋子里，没带下来，在车上。陆玖，你带爷爷奶奶先去宿舍，我回去拿。”
说完就一副风风火火要出发的样子。
陆玖无奈地制止她说：
“你给老爸打个电话，让他拿不行吗？”
“不行！”陆玖老妈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能搞清楚什么，后备箱好几个袋子呢，交给他，他指定能给你拿错！”一边说，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走远了。
陆玖于是只能带着像是来公园散步似的二老在偌大的校园里找起了宿舍。
陆玖的宿舍是四十五号楼。
他路上一连问了三个人，又过了两座桥，才终于在校园的最西边找到了。
宿舍楼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好：红墙白瓦、跟栋小洋房似的，它就是普普通通、上了年头的公寓楼，楼体外侧布满了爬山虎，几个穿着背心、肩上搭了块毛巾的学长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说说笑笑。
从他们的眼神中，陆玖体会到高三时被他站在楼上俯瞰的那些高一学弟的感觉。
“就是这儿了。”
陆玖指着蓝底白字的“四十五号楼”标志，转头对爷爷奶奶说。
奶奶一脸的心疼。
“小九啊，咱还是走读吧，这里的环境太差了，不就是宿舍费嘛，奶奶退休工资也不少，还有你爷爷，咱老两口给你出！行吗？”
陆玖眨巴了一下眼，有些无语，说道：
“差吗？不差吧。奶奶，这是大学，我来这儿是学习的，不是来住酒店的。有个干净的睡觉的地方就好了，没必要要求那么高。”
奶奶嘴唇翕合，似乎还有话想说。
这时，始终东看看西看看的爷爷终于说话了。
“小九说得对。老婆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懂吗？这里是学习的环境，你弄那么好干什么？师资力量够强不就行了。我说的是吧小九？”
老人家冲陆玖挑了下眉，神色之间颇有些得意。
奶奶撇了下嘴，道：“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呢，年轻时写大字报的时候听来的吧？还装文化人。咱俩小学都没毕业，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听到这话，爷爷非但不气，还乐了起来。
“我比你知道的多，我就能教训你。”他甚至抑扬顿挫地唱起了小曲。
对此，奶奶只用了一句话就打败了他。
“这个月的零花钱，我看你是不想要了吧？”
闻言，爷爷立刻收声，零花钱就是他的命根子，这一个月能抽多少包烟、喝多少壶酒全取决于奶奶她老人家指缝中能剩下多少。
“行了两位。”
陆玖感觉到周围经过的人已经开始注意起他们这对年龄差较大的组合，出声打了圆场。
“咱先上楼看看吧，它里面的环境不一定就和外面表现的一样。这就跟石库门一样，外边斑斑驳驳，里面却另有乾坤，精致得很呐！”
“哎，小九说得对，老婆子，咱先上去看看。”
爷爷也是个识时务的妙人，此时奶奶占了上风，他也就顺着陆玖给的台阶下了。
陆玖的宿舍是“515”，在五楼，这高度对一些缺乏锻炼的年轻人来说都会气喘，更别提两个老人了。
三人断断续续，歇了几分钟有余，才终于抵达宿舍门口。
宿舍的门大开，里面已经有两个陆玖的室友到了。
陆玖快速扫了一眼，一共有四个床位，靠近阳台左边的床位，已经铺好了床单被褥，相当整齐有致，床位的主人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书，姿态非常优雅。
“一看就不是很好相处的主。”陆玖耸了耸脖子，在心里说。
另一个室友皮肤黝黑，长相粗犷，此时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艰难地支起蚊帐。
看到陆玖等人进来，他抬起头，直起腰版，冲几人打了个招呼：“嗨，我叫刘蔼林，睡一号床。”
“你好。”陆玖回以招手。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回头看去，一个戴着鸭舌帽、体型有些微胖的男生左手屈指放在门上，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
“打断一下，朱广伟，中原人，睡二号床。”说着就冲陆玖伸出了手。
陆玖很少接触这么自来熟的人，有些拘谨地和他握了握，两人的掌心几乎是一触即分。
握完手后，朱广伟看着陆玖好奇地问道：“请问你叫？”
陆玖才想起来他还没自我介绍，于是忙不迭道：“陆玖，大陆的陆，玖月奇迹的玖。”说完，又着急地补充道，“吴中人。”
朱广伟“哦”了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双眼睛出现了兴奋的神采。
“这么说来，你和蔼林都是本地人咯？那太好了，你们可得带我在吴中好好玩玩！”
“蔼林？”
陆玖一愣，心说大家才初次见面，这两人就已经混得那么熟络了吗？
“对了！”
朱广伟突然凑到陆玖跟前，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你玩游戏吗？”眉宇间有种叫“贼眉鼠眼”的神态。
“游戏”这两个字让陆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见到邢颖不在，松了口气，摇头道：“不玩。”
顿了顿，又想到自己这么说会不会显得不太合群，于是加了一句，“偶尔玩。”
“那就是玩咯！”
朱广伟重重一拍陆玖的肩膀，把陆玖拍得身子都瞬间矮了一截，“正好我带了笔记本，咱们晚上开个黑，就当是促进室友感情，破冰了！”
“开黑？”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让陆玖心潮微动。
邢颖对他的教育一直抓得很紧，这些年来他一直像根紧绷的弦，像台拴紧发条的机器，只能学，不停的学。
邢颖告诉他，高考就是他改变这平凡人生的唯一机会，所以他从小就在各种补习机构和考试试卷的来回折腾中度过。
至于游戏，那是什么？
陆玖的休息时间，只能看书。
家里倒是有台台式电脑，但那是给爷爷炒股用的。且不说配置陈旧，就连这台电脑陆玖也碰不到。
高中时，陆玖也听过一些班级里成绩较为落后的同学提到过放学后网吧开黑，他当时既向往又恐惧，因为那是一个当时的他不能接触的世界。
可现在，他大学了，有了独立的自主权了，可以决定自己以后要干什么了。
很多他不能尝试的事，他都要去做！
一念及此，陆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道：“好，晚上开黑。”
他倒是也带了台笔记本电脑，那是他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的表哥淘汰下来的，据表哥私底下跟他透露，这台笔记本的配置足以胜任市面上九成的游戏。
当然，和陆玖的母亲，他说的是可以帮助陆玖查阅资料完成作业和论文。
“行，就这么说定了。”朱广伟大力地拍了拍陆玖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
这些年轻人开心交流的同时，陆玖的爷爷奶奶，主要是奶奶，在审视着这间宿舍的环境水平，目光之挑剔、评价之严苛，恐怕不输给一些四星级酒店升五星级时遇到的旅游饭店业协会成员。
以老人家的眼光来看，这间宿舍的毛病多多：床太小，晚上怎么翻身？床板太硬，硌屁股；墙壁和天花板有裂纹，遇到地震怎么办？种种问题数不胜数。
可是，当老人家看到陆玖脸上挂着的灿烂笑容后，她收起了这些忧虑，转而对丈夫说道：
“这里还不错，能住人。”
“你这话说的！”爷爷笑得露出了假牙，“要不能住人，刚才走过来看到那么多学生都是猪啊？”
“……”
奶奶面无表情：“你下个月零花钱扣光了。”
这时，楼道内传来一个陆玖熟悉的声音：“哎哟喂，累死我了，呼，呼，这怎么住那么高啊，以后小九天天爬上爬下的，准会瘦成竹竿。”
“妈？”
陆玖冲出宿舍，来到楼梯间，就看到邢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他爸跟在后面拎着袋子，张大嘴巴像条缺氧的鱼，良久，才缓过劲儿来骂道：
“你抱怨个什么劲啊！这拎上来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邢颖皱着五官，回头瞪他：
“我不一样爬了五楼吗？哎呦，不行不行，我现在这身体是不行了，爬个五楼就累成这样。小九啊，你妈和你爸年轻时候，是能骑着自行车从市中心兜到外环，再兜回来的人啊。唉，岁月真是不饶人呐！”
陆玖赶紧冲上去接过袋子，搀扶两个人，把两人扶到宿舍门口。
“这是朱广伟，这是刘蔼林，这是——”他给两人介绍他的新室友，介绍到那个安静看书的男生时，突然卡壳了。
结果安静看书的男生自己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好，我叫楚帆，也是吴中本地人。”
也是……这个“也”字让陆玖眯了眯眼，警惕地看向楚帆，原来这个家伙一直默默偷听他们的谈话啊，有点腹黑！
“你们好你们好。”邢颖一个一个握手，同时嘴里说道，“你们以后和小九就是一个宿舍的了，大家都是室友，一定要和谐相处，不要闹矛盾啊。”
“是是，阿姨。”
朱广伟等人点头答应。
邢颖又从她的小包里拿出她从公司里拿来的零食，开始派发，嘴里说着：“阿姨这儿有点小零食，你们尝尝。”
陆玖无奈。
朱广伟和刘蔼林接过零食，立刻拆开，放进嘴里还没咀嚼呢，就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夸道：“好吃，阿姨，真好吃。”
邢颖乐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你们俩，能再夸张点吗？”陆玖感到无力。
只有楚帆，没有当场拆开来吃，而是轻轻放到一旁，继续看书。
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他为了附和社交礼节而被迫做出的回应而已。
陆玖的家里人没有在宿舍待多久就离开了。
临走前，邢颖帮陆玖铺好了床单叠好了被褥，然后速度飞快地把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她在公司里就是干这个的，保洁公司。
他们走后，朱广伟有些羡慕地对陆玖说：
“真好，有那么多人来送你报到。”
“好吗？”陆玖撇了下嘴，“我倒是想一个人来。”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朱广伟叹了口气，“我让我爸妈送，他们都说自己忙，让我一个人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吧。”
陆玖有些感慨地说，边说边看着楚帆。
楚帆手里正在看的书就是《围城》。邢颖他们的爱，对陆玖来说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他想要出城，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不说这些了。”
朱广伟似乎也发现了陆玖对家里人过度的溺爱有些反叛的态度，并未在各自的家庭这个话题上滞留太久，而是岔开话题道：
“你带电脑了吗？都装了些什么游戏？”
“哦。”陆玖打开行李箱，拿出那台表哥赠笔记本，说道，“还没装游戏，你说要开黑的，是什么游戏，我现在就下载。”
“永劫无间。”
朱广伟随口道，“既然还没装，那就明天再说吧。现在网都还没到，玩不了。”
他看向寝室里的另外两个人，拍拍手，吸引来他们的注意力，说道：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能相遇是一桩缘分，今天我做东，请你们吃饭，怎么说？”
天南海北吗？陆玖心里道，这个宿舍除了朱广伟，全是吴中人，硬要说天南海北，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他看着振臂高呼的朱广伟，不太确定地想到：这就是所谓的社会人吗？
不太像，朱广伟他，应该只是过于自来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