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将争执不下时，顾天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喘息，似是想要说话。

    “大帅，您感觉如何？”蓝玉率先察觉了顾天行微弱的动静，赶忙凑上去询问。

    “撤军吧……”顾天行尽力的张嘴，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虽然这三个字说得声音很小，但众将都将其听得清清楚楚。最高长官都发话了，他们之间关于战与退的争论就变得再无意义。

    “唉……我去下达撤退军令。”黄将军又等了一会儿，见顾天行的嘴张张合合，却始终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叹息一声，出去召集各级军官。

    自此顾天行又陷入了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不停循环。

    距离扎营地不远处，宋仪避开人群，独自坐在地上。

    他们扎营的地方是一个地势较高的坡地，视野极佳，隐隐还能望见远处的汉中城。选在这里能有效预警蜀军可能的追击。

    “二哥，你怎么到这儿了？”小黑早就发现了宋仪，但一直站在后面观察，没敢靠近。直到过了好久，才终于忍不住凑近问道。

    “……”宋仪眼神呆滞，神情颓然，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回答，只是沉默不语。

    “二哥，你是在怪我救了大帅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大帅他对我们不错，不管能不能救得过来，也总得试试……二哥你放心，就算将军们怪罪我没救回大帅，我也一定全担着，不会连累

    ……”小黑见宋仪不说话，以为是在生气自己违背了他的意愿，因此生气，便不停的解释。

    “小黑。”宋仪叫了一声，打断了小黑的话。这次他没有以“三弟”称呼，而是直接叫了名字。

    “我不配当你的兄弟。”他接着说。

    “啊？”小黑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我是不是个恶鬼？”宋仪看着小黑，眼神中依然迷茫。

    “什……么意思？”

    “我现在觉得自己心里就像住着一个恶鬼，曾经一直藏在深处，但最近它好像越来越占据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你是对的，大帅对我们有大恩，我们根本没有理由不尽力救他，但我却下意识觉得不救才对我们最好……我简直变成了一头冷血的野兽！”宋仪痛苦的低下头，双拳紧握，使指甲都深深嵌入了手掌，几股血迹顺着指关节缓缓滴下。

    他不仅仅没有去救顾天行，而且回想起之前自己坚决要求用死士对付劫粮蜀军的事，心中又是一阵恶寒！究竟是何等卑劣的人，才能想出这种手段！

    “我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就算下了地府都要被审判！怎还配做你的兄弟！”

    小黑被他一番反常又奇怪的话语整的一愣一愣的，但是看他的表情神态又是真的痛苦至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很久才说：“二哥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野兽啊恶鬼的？就算你不是个好人，那我也不是啊，偷窃、杀人，

    我都做过！到时候就算要被阎王审判，那我们也得跪在一排排上，哪有什么配不配的？这世间亿万百姓，就你和大哥拿我当兄弟……而且人哪有不犯错的？当初我杀了那几个家丁，多亏二哥你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才有了我的今天，比起来二哥你的这点小事还算什么大罪？”

    “你是快意恩仇，我却是忘恩负义啊！唉，你还是不懂……”宋仪又自嘲又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起身准备回去。

    “不过也罢！就算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也依旧成为了兄弟。就算我以后真的成为一个负尽天下的恶人，也绝不会负你……”他一边起身一边说着。

    小黑就在眨了一眼的功夫，惊异的发现宋仪眼角流下一行血红，竟是一行血泪！

    小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宋仪离去。在这一瞬间，隐隐之间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他们之间隔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看不见摸不着的坚墙。他很清楚，这种隔阂绝不是出自身份、阶级的原因，而是来自其他方面，但他又暂时体悟不到其中详情。

    宋仪回去时，正赶上军令下达：撤军！

    撤军前给士兵们留下了一个时辰整顿准备的时间，但所有士兵都只是无精打采的或坐或躺休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准备的：没有搭建营帐，也就没什么可以收拾的；粮草尽失，也就没了生火做饭的必要。

    “二哥，吃点吧！”小黑递过来一些干

    硬的食物。这些都是他听了宋仪的建议，偷偷私藏的，果然派上了用场。

    “嗯，你也吃！”宋仪从他手中掰走一半，啃了起来，不时发出“嘎嘣嘎嘣的”的声音。

    小黑见宋仪已经恢复了平静，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他眼睛里似乎多了点什么，想问，又不敢问……

    “宋仪，将军们找你！”此时一个士兵过来传话，将宋仪带走去了帐中。

    帐中的几位将军神态精神也明显不佳，阴郁的气氛笼罩在他们头上。最中间的顾天行双腿盘坐，弯腰驼背的坐在一张垫子上，他原本浓墨般的须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看起来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

    “大帅，将军们！”宋仪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顾天行眼神动了动，示意几位将军们先出去，之后才对宋仪说：“靠近点坐……”

    宋仪移动到就近处坐下。

    “我时日无多，有些话，便趁早对你说了罢……咳！咳咳！”顾天行有气无力的开口，还没说几个字就咳了起来，每咳一下，胸前的殷红颜色便加深一分。

    “大帅尽管吩咐。”宋仪没有客套说什么一定会没事之类的好话，毕竟人家喘气都困难，还想多嘱咐几句，哪有心情回应你的客套。

    “我走之后，我那侄子侄女你可得靠你多帮衬着……”

    “这是一定的。”

    “还有我那个小儿子顾安，我知道你们可能对他没多少好感，可他也并非你们想的那般，希望

    他以后有麻烦时，你若有余力，便帮他一把。”

    “我记住了。”宋仪心想他若是知道自己就是顾安被废的幕后黑手之一，恐怕能当场闭过气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关于你的未来。”顾天行神色更加认真，说道：“我们算有缘，我也看出你的未来绝不会简单，这才告诉你这些……大汉金玉其外，但内部早已弊病累累，你是个聪明人，站在哪边，针对哪边，你可要仔细辨别清楚了。”

    “还请大帅明示。”宋仪压低了声音，追问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他知道顾天行的为人如何，所以对其眼光十分信任，这位大将军的看法会为自己的将来提供很大帮助。

    “这就要看你的立场了……我只能告诉你，不管选择什么道路，都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地位高于你的人。”顾天行看出他的小心思，不愿再多言。

    “多谢大帅指点。”他虽然没问出想问的，但也知足了，诚信感谢道。

    “想谢的话，就多为大汉做些贡献吧！不管你将来会走向何处，你都是大汉的子民。”

    “谨记大帅教诲。”

    “你去吧……回去安抚好我那侄女，她爹不在了，我也不行了，源儿也不在她身边，她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莫要让她失望……”

    宋仪被打发走后，几位将军又急匆匆挤了进去。

    这便是宋仪与顾天行的最后一面了。

    大军带着败军之衰缓缓撤军

    ，一路上缺少食物，不少士兵都倒在了半路。宋仪与小黑幸亏早先留了些食物，还算好受一些，其他人早就已经饿得双腿发软。

    路程过半，大军在峡谷中遇到了无数尸体，各个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凄惨无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身着蜀军军服。看来用死士对付伏兵的办法奏了效，可惜已经没什么用了……

    又行了一日，在大部分士兵们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下一批运粮队，这才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让大军因为饥饿而全军覆没。

    也就是接到粮食的当天下午，顾天行伤重，不治身亡。

    顾天行作为雍州三军主帅，在军中享有极大的声望，他的去世给全军本就低落的情绪更添了几分暗淡。

    又经过一天的跋涉，大军终于看到了第一座城池——户县，到了这里总算能得到片刻休整了。

    但大军并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只留下一部分兵力作为守军，警惕着蜀军动向，剩下的士兵们继续护送顾天行的遗体返回长安。

    在这段时间里，汉军战败、主帅顾天行战死的消息已经长上翅膀般传回了长安城，顿时激起轩然大波。所有百姓都没想到大汉王师竟会这么快惨败给区区蜀地杂军。

    一时间有的人怒骂汉军劳民伤财却又无功而返，有的在担心自己当兵的亲人，还有的为顾天行战死扼腕叹息。

    秦王也早早得到了消息，拖着病体，带领一众臣下身

    着满身白衣，等候在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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