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34章 34
    花车载着佛像从明德门的方向往汜水走去, 待到队伍过去之后,前来围观的百姓可以选择跟着或者不跟。

    大约是晴天下雨生天虹佛光的景象太过震撼,让他们以为那坐在高台上宝相庄严的僧人是能让佛祖显灵的圣僧, 心里比往年更怀一分厚重的敬畏,跟着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有余。

    众人目送佛像登上花船,缓缓向着远处飘去之后, 这一年的浴佛节才算圆满结束。

    李安然并没有跟着。

    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中。

    和雍州宁王府不同,天京宁王府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层,外书房是李安然处理文书、练习书法,以及书卷的地方, 平时负责整理书房的侍女们能两人一组,自由进出, 而内书房只有一些心腹诸如翠巧、蓝情、红珏才能入内。

    她推开了紧闭的侧门, 点燃了两边的壁灯。

    内书房很干净, 常常有人来打扫。

    李安然走到书房内侧的墙边上,上面挂着的广袤的西域地势图到是和雍州宁王府的相似, 只是一些地方更加详细。

    雍州宁王府那一幅李安然回天京之前收起来, 一并带回了永安宁王府。

    但是, 虽然《西域图》悬挂在内书房的墙上, 最为醒目,但是书房之中,还有一些陈设让人不得不在意。

    《西域图》的两边分别挂着两幅墨宝, 一幅字迹略显稚嫩,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幼童之手,加上纸张略微泛黄, 可以看出有些年岁了——上头写着“谋定而后动”。

    另外一幅, 字迹遒劲, 柔中带刚,应当是近几年写成,能看出和另外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上头写着“躬行而勇进”。

    堆叠在书案上一卷一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最让人奇怪的是,这内书房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书案边上却放着一个盛满了旧时灰烬的木盒子,最普通的材质,工艺粗糙,上头绘着的纹饰表明这是一件产自东胡的物件。

    李安然从中抽出放在最上面第一卷来,坐到书案后面,磨了朱砂,打开了书卷。

    朱笔在书卷上游走着,掩盖上面原本的字迹。

    黑红交织在一起,透出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阎罗殿前审判众生一般的冷峻。

    黑色的字迹,已经被红色覆盖,看不清原本所写,但是红色的字迹却清晰如血——以佛抑佛,徐徐谋之。

    李安然放下了笔,她此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天虹跨过花车和高台,笼罩在荣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么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内心的**终究是占了上风——一旦她开始谋求什么,那么周遭的一切都会被她抓在手中,卷进她那宏大又漫长的计划里。

    朱笔上的红朱砂汇聚起来,滴落在了书卷上。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有着坚韧的精神、聪慧头脑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浅薄的犹豫。

    不是对佛的,也不是对僧的。

    只是浅薄的,对于荣枯这个人的犹豫。

    那宝珠太明亮,即使将他放在宝塔上高高供起,风会摧残他,雨会蚀磨他——她带来的风雨。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重新卷起书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郑重捧起书卷,将它放回到了那堆积如山,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书卷上。

    这上面曾堆满了另一堆写满了她将来要做之事的书卷,只是每当她完成一样,记载着这件事的书卷就会被烧毁,堆积在那个骨灰坛一般的木盒子里。

    李安然做完这些事情,便推开内书房的门,从里头走了出来,等到她再走出外书房的时候,却没想到抬头看到了荣枯。

    僧人原本应该在花车梵呗结束之后,跟着队伍回到报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辞别了众僧,说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转头回到了长乐坊。

    荣枯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采购葡萄酒、腌羊腿的蓝情,便向他询问李安然此刻在什么地方,他原本想着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暂时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蓝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书房,你不用担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说话的人,哪怕你直接走进去了,她也不会责罚你什么的。”

    荣枯双手合十:“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蓝情伸手拍了拍荣枯的肩膀:“法师哪的话,大殿下重视你,你自然是能将王府当做家来看待的。”

    荣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没有家。”

    蓝情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潇洒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笑:“法师真是正经,”他摆了摆手,“你要等的话,就等在书房外面吧,不要惊扰了大殿下,她看书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的。”言罢,便咕哝着什么“采购葡萄酒要失约了”之类的,迈开脚步,从侧门跑了出去。

    荣枯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心里无暇顾及其他人、其他事,满脑子只有去找李安然,所以也就把这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暂时抛在了脑后。

    李安然的书房并不难找,但是荣枯想起蓝管事的嘱托,最终还是没有打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宁王殿下,而是选择手持念珠,站在书房前,闭上眼睛在心底诵念佛经。

    李安然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下午,他也就站在书房前的庭院里一下午,直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李安然才从里头推门出来。

    她乍一看到荣枯,眉头便微微蹙起:“法师?你在雨里站着做什么?”

    午前下了一场太阳雨,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便又有些灰蒙蒙的,零星飘起了细雨,罩在荣枯身上,把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僧袍又濡得湿漉漉。

    那僧袍贴着他的身子,将脖颈下的锁骨勾勒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形状来。

    李安然的目光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落到了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上,突然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浅笑,蹙起的眉头也展开了:“法师是嫌弃新衣服硬得慌,想换回旧衣么?”

    荣枯看着她的笑,眼前闪过她眼波流转,掀起白纱时的模样,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李安然笑着冒雨冲到庭院里,抓起他的袖子,便把这呆鹅拽到了廊下:“念什么佛,雨大了,求佛给你遮遮么?自己都不知道在廊下躲躲。”

    言罢,便拿起一边的金槌,敲了一下挂在书房门口的铜铃铛,有两个侍女立刻闻声而来,李安然吩咐道:“去法师的客房,取一套法师的旧衣来。再煮一壶姜茶,一并送来。”侍女口中称“喏”,便双双退下了。

    片刻之后,李安然和荣枯跪坐在蒲团上,后者擦干了身上的雨水,换上了旧衣,手上捧着热姜茶一口口喝着。

    李安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瞧瞧他会不会被姜茶辣到吐舌头:“法师能吃姜么?”

    “能的。”荣枯眉头微蹙,将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

    他百般忍耐,最后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想要散去嘴里的苦辣味:“姜太过辛辣,让人不耐。”

    李安然:“我猜着,大概是翠巧让人多煮浓了些吧。”

    荣枯:……

    李安然看着外头渐渐变大的雨,也倒了一杯暖身的姜茶,只是才沾唇,她就开始毫不克制得摆出怪脸色来:“苦,这岂止是熬浓了些,亏你喝得下。”

    荣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只是须臾之后,脸上的神情却又低落了起来:“小僧有一事想询问殿下。”

    李安然放弃了喝姜茶,随手把杯子放在一边:“什么事?”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荣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丢出了自己的疑问。

    他侧着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李安然,那眼底似乎隐隐带着翻涌的情绪,以及想要触及答案,却不敢伸手的期待和犹豫。

    李安然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才移开了目光:“法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菩提这种树,它的幼苗有什么特性吗?”

    荣枯想起她说的,点了点头。

    “在我的眼里,这棵菩提树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它长得太大了,终有一日,会危及到它伸出根须缠绕着的那棵参天大树。”

    李安然的目光越过外头的雨幕,不知投向什么地方,她像是在对荣枯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需要一把刀,替我修剪、规整这颗不停生长,横生枝丫的菩提树,让它既可以荫蔽一方,照拂参天大树的枝丫触及不到的地方,又不会损害嘉木的生存。”

    她将手边上的杯子推到了荣枯的边上,像是邀请他再喝一杯暖身姜茶一样:“法师……你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刀。法师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荣枯的目光落在了她推过来的白瓷杯上。

    ——那瓷白得晃眼,像公主耳朵上的珍珠珰,只是边沿点上了一抹梅花一样的淡红。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