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的很，因为大家都收到了消息，农机厂旧改项目这次一定要讨论出个结果。

    这个事说大不大，也就是块几万平米的地，三百来号人的去留；说小呢也不小，谁还没有个七姑八姨？就算没有亲戚朋友在农机厂，也可能因为项目需要参与在其中，比如说规划局要考虑规划，供电局要改线路加变压器。

    哪怕是一个普通人，都可能因为农机厂旧改而改变生活习惯。

    毕竟市中心要起来这么一大片房子，不可能不影响包括商业、教育、文化之类的云城的各种生态。

    郑副市长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农机厂旧改的事也拖这么久了，也是时候有个说法了。”

    他看着经委肖主任：“农机厂是经委的下属企业，肖主任你先讲两句？”

    肖边鼓提了提神，大着声音道：“农机厂项目迟迟不能推进的原因是，两边都不愿意让步。云峰这边的意思他们干的都是些重工业，都是些挖煤采砂的工作，全部吸纳农机厂的下岗工人不可能，顶多接受十个八个身强力壮的，多了吃不消；而农机厂这边呢，除了安排工作的诉求，还想让我们补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还有独生子女费、下岗失业保险、最低生活费这些，他们都想我们能给个说法。”

    郑副市长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他们都来政府闹过多少次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用重复

    了。这同时也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太慢了，群众不满意了。”

    农机厂的职工是来政府静坐和上访，但人数不是很多，随便做了些工作就劝他们回去了。

    他一直很少把民意当回事，因为他觉得，民意其实是可以操控的。

    随便找点人造个势，再安排几个机灵点的人带个头，手上再大方点，他觉得就没有什么民意是不可以造出来的。

    肖边鼓看了一眼也来参会了的刘厂长：“那其他我就没什么说的了，基本上大家关注的就是这些问题。”

    不知怎么回事，这次他从刘厂长的眼里没看到他想看到的斗志，而是听天由命的黯然。

    他的心一沉，也是默默的长叹了一口气。

    连刘厂长也放弃了的话，那就没人能抵挡得住云峰的进攻了。

    周行长举起了手：“郑副市长，农机厂还欠我们四千多万的贷款，也要给我们个说法，最好是能在地价里直接把钱给我们预留出来。”

    周行长是某国有银行行长，在农机厂入不敷出职工都快要没饭吃的日子，政府强逼着他们一直给农机放贷款。

    前前后后几年的时间，说难听点就是他们在养着农机厂。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农机厂的破产，然后说是要旧改。

    他本来是没被通知参会的，是他主动和领导请示了，硬生生挤进来的。因为他要不来争取权益，按照以往惯例，农机厂贷款的事就会不了了之。

    郑副市长不动声

    色：“当初贷款是集体的决议，至于这个钱怎么还，这是稍后一步的事，现在我们讨论的是项目怎么落地。”

    突然冒出来个周行长，是他不想看到的，但他也不能不让人家来开会，尤其是总行都打了招呼的前提下。

    而周行长这时却在心里嘀咕，贷款不还何来的落地？

    但他又不敢硬扛市长，尤其是在这种公开的会议上。

    他翻了翻白眼，没再作声，像这样的问题在会上是讨论不出结果，只能靠私下的博弈。

    郑副市长瞄了周行长一眼，故意借题发挥：“我们都是人民公仆，一切都要以人民为先，以大局为重。”

    郑副市长的目光转向农机厂刘厂长：“刘厂长，你有什么意见要补充？”

    刘厂长神色木然的摇了摇头：“该说的会议上都说了，我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从头到尾这会都不知道开多少次了，情况大家都清清楚楚，但就是因为各打各的算盘推动不了。

    他早就心灰意冷，听天由命。

    反正嘴皮仗是不可能打赢的，该来的始终要来，他不如把精力放在后续真正的战斗上。

    郑副市长清了清嗓子：“那我说两句？”

    没人反对，也不可能有人反对。

    他轻饮了一口茶水，端着个大杯子就开始讲话：“最近我去附近的几个兄弟城市走动了一下，发现现在很多兄弟城市在一些工作上确实是走在了我们云城前头，我们现在还在玩三年免税、五年

    减半，兄弟城市早就开始搞起了退税、补贴、奖励，同志们，你们相信么，有的地方就因为企业申请了个外包装的专利，就给企业发了一百万的创新奖。”

    他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要说赚钱，这根本就是在赔本赚吆喝，但如果把目光放远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服务了企业、留下了就业、提升了消费，总体来说还是赚钱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千金买马骨的典故大家都知道，如果你对待一个小企业都这么好，还怕大企业不来么？”郑副市长激动的拍了拍桌子，“栽上梧桐就能引来凤啊，同志们。”

    他顿了顿，又饮了一口茶水：“农机厂的旧改，我觉得也是一样，从现在看，我们政府可能会吃点亏，账面上也不好看，但我们卸下的是包袱，捡起来的却是税收，是城市形象的大提升，大变样，是繁荣，说难听点，对在座的各位来说，都是政绩，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最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连云城本地的优秀企业都不支持，我们还去支持谁？我觉得，我们云城现在就差标志性企业，标志性建筑，”郑副市长又拍起了桌子，“同志们啊，我们必须要有大无畏的精神，以时不我待的魄力，去面对时代的变革。”

    刘厂长和肖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出来不对了，郑副市长的意思，摆明了是要把

    农机厂给卖了。

    云峰实业都要骑在头上拉屎了，这也能忍？

    刘厂长咳嗽了一声：“按郑市长的意思，就是要把我们厂交给云峰了？但云峰的条件是，不管我们这些下岗工人，也不承担以前的不良贷款。我就想问了，云峰到底付出了什么，就能把我们给拿去？”

    话音刚落，众人也是议论纷纷，事情确实有些不合理。

    郑副市长笑了：“刘厂长，你就不要说这个话了，当初你要是有能耐把农机厂经营好，会有这么一天？我们现在讨论这个事，难道不是在给你擦屁股？”

    刘厂长气的脸都白了：“就算他们什么都不管，地价多少都要算一点吧？”

    这形势他也看明白了，想狮子大开口是不可能的。

    他就指望着多少能算点卖地款，然后他能把该补交的补交了，然后给大家一点发点遣散费，多少也是个交待。

    郑副市长诡异的笑了笑：“说到地价，据我所知吧，就在不久前南方有个城市，市中心的黄金宝地作价多少？同志们猜一下，多少钱？”

    底下人纷纷作答，有猜一万的，有猜几千的。

    郑副市长从容的喝了口水，无比淡定的道：“还是我来说答案吧，就三百块钱一个平方，三百块啊，同志们，几乎是白送了。当然，我们没他们条件好，所以地价我们肯定是要算的，但云城的经济是什么状况，大家也都知道，为了支持本地企业，我们要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抓大放小大局为重。我的意思，所以改革，就是要经历阵痛付出牺牲。”

    刘厂长一听脸都白了，郑副市长这意思是，地价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

    黄金地段三百块钱一方的例子是有，他也听说了，好像是一个南方的一个叫什么巨人的公司。

    但别人的城市是沿海，还是个特区，没欠钱也没下岗工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刘厂长是性情中人，他直接道：“如果是这条件，这旧改我们宁愿不搞了，什么好处没有，坏处倒是一堆。”

    得罪了市长日子不好过，但他反正都下岗了，根本无所谓。

    本来是可要搞个平调什么的，或者系统内安排个职位，但也是要求爷爷告奶姐，如果这样，他大不了直接办内退。

    郑副市长一听就怒了，他把桌子一拍：“刘厂长，注意你的身份，这是你说了算的事么？”

    刘言笑这个人一根筋他也是知道的，据说很多人都不愿意也不敢惹刘言笑，但他还真不信这个邪。

    云城的天，就是他的天，他就不信一个过气了的厂长能干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要杀鸡给猴看，要不再来个人反对的话，他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郑副市长咳嗽了一声，控制了一下情绪：“没错，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但云城还有哪家企业能有这个实力、这个意愿、愿意配合政府来做这个改革的？

    同志们啊，昨天云峰实业还主动联系我，说考虑到政府的难处，决定拆迁工作由他们来做，只需要政府做一点配合工作，我觉得像云峰这样的高度支持政府发展的企业，我们吃点亏能有什么？肉还是烂在锅里，他们发展起来了，也就是云城发展起来了。”

    刘厂长头都不抬：“话也不能这么说，愿意参与进来的企业还是有的，并且愿意吸纳全部的下岗工人。”

    他再次想起了吴锋，他突然觉得，吴锋现在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郑副市长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个叫未来投资的公司？你是和我开玩笑么？”

    未来投资最近一直在造势，他也是有收到风声的，但他觉得这只是小儿科的举动。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企业，也不可能用发点洗衣粉和一双工作鞋来证明。

    刘厂长梗着脖子道：“方案我都看了，我觉得有一定的可实施性。”

    他现在是豁出去了，反正情况都坏成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郑副市长环视了一下众人：“你们都是云城的干部，云城什么情况你们都清楚，我就想问一下，你们信么？”

    座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摇了摇头。

    他们都知道，这个场合和气氛不摇头的后果。

    郑副市长又把目光转回刘厂长身上：“当然，我们也不能搞一言堂，也提倡党内民主，这样，你让他先交个五千万担保金，看他

    是不真真有这个实力，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我用我的人格和党性向你保证，一定给他参与的机会。”

    他当然知道未来投资拿不出来，因为他明白，整个云城都没有企业能拿出来，包括云峰在内。

    刘厂长沉默了，他知道吴锋肯定拿不出来。

    而这也是他担心的，整个项目需要的钱以千万计是没错的，他也不敢保证吴锋真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郑副市长满意状：“但云峰就不一样，听说他们帐上随时都趴着六七千万的，我说的对不对？周行长？”

    他这是故意在会上给云峰做广告了，虽然云峰的状况他清楚，这么多钱未必有。

    周行长听到市长点名，不得不点头，然后来句进可攻退可守的回话：“是的，这点钱时不时的还是有的。”

    心里他却暗暗叫苦，云峰有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

    账上只有两千万来，那还主要都是些卖煤炭和砂石的流动资金，今天到账明天就没了。

    而云峰实业欠银行贷款却有将近一个亿，其中有三千多万是近期要还的。

    郑副市长再次环视了一圈众人：“那我们来表决一下？赞成农机厂旧改项目由云峰实业负责的，请举手。”

    说完，他打头举起了手。

    会议室里的人都各有各想法，有些人觉得别人拿得多自己拿得少，有些人是为了公，有些是因为私，有些只是单纯的反对。

    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齐刷刷的举

    起了手，包括不是郑副市长阵营的人，除了刘厂长在外。

    中国人讲究团结，讲究面子，讲究小不忍则乱大谋。

    哪怕云城不是铁板一块，但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不会觉得有必要拔刀相向。

    这个平衡是微妙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也是不能打破的。

    因为稳定第一，内部矛盾内部悄无声息的解决就可以，犯不着摆桌面上。如果有不平衡的时候那就是生态出了问题，方方面面都会开动脑筋稳住局势。

    郑副市长满意状：“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以后就不要再争论了。有什么责任，我来负。”他顿了顿，严肃脸，“我也愿意为了云城人民，为了云城的发展，去冒一冒政治风险。”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又拍了拍桌子，表现的是气势磅礴，大义凛然。

    有那么一刻，他把自己都感动了。

    没错，他确实有私心，但如果一切如他想像的顺利，也确实可以盘活资产把经济搞上去。

    公私兼顾一举两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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