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船起锚的那一刻,策彦周良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而船上的宗人也彻底的放飞了自我,开始憧憬起了自己在异国他乡建功立业的景象。
“等得了本钱,我在海外弄个织坊也不错,前些时日我偷学了苏锦缫丝,指定赚银子!”
“我没那皇叔那本事,就是不知道这日本的田肥不肥,等支了俸,我多买些田收租子便是了。”
“……”
只不过坐在船上的策彦周良看着这些操着晋、豫两省口音的宗亲,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也愈发强烈了起来。
这哪是皇亲啊!
就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也没淳朴到会缫丝啊!
察觉到不对劲的策彦周良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艰难的在船舱中翻找出了大明发给他的圣旨。
“鞭法……鞭法,这……”
很快策彦周良便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劲。
自己好像被大明给涮了。
而且涮的非常惨。
只要行了鞭法,怎么看,都是对大明有利啊!
甚至连朝鲜都不至于跟日本这般惨。
因为朝鲜跟大明一样,缺银少铜,大不了就是横了一条心跟着大明走就是了,日子总还能过。
但日本不一样,大明或许不知道,但策彦周良知道,日本产银啊!
计税为银的时候,日本还能跟着吸两口。
计税为铜的时候,那不就成了大明带着朝鲜一起吸日本跟番商了吗?!
“到底还是亲疏有别吗?至于算计到这个份儿上吗?!”
策彦周良绝望的看向了面前的宗亲。
心中甚至一度有了直接把这海船沉了的念头。
“这位老殿下……这鞭法非行不可吗?”
“那倒也不是。”策彦周良身旁一宛若老财主的朱家人把着一把紫砂茶壶嘬着茶继续啧舌道:“可是你们要是不想行鞭法,死这么多人折腾个啥劲儿啊?”
是啊。
这TM折腾个啥劲儿啊!
策彦周良抬起手便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直到那朱家人像是躲疯子一般挪到甲板另一侧,策彦周良这才住手。
当天夜里,策彦周良便动了沉船的念头。
只不过就在他想办法沉船之际,他便亲眼看到这条东渡的海船朝着一支庞大异常的船队靠了过去。
船队中甚至还混杂了不少原本只在近海活动的小船。
看到面前这支船队时,策彦周良便明白了,天朝终究是天朝。
体面有体面的办法
不体面也有的是逼你体面的办法。
——
浏阳镇位于崇明岛西南,浏阳以东,便是长江海口,而浏阳以西便是大运河。
自元至明,浏阳镇便是河、海联运之枢纽,通江达海之必经。
浏阳镇的刘家港更是昔日三宝太监起锚之地,自东南倭患渐起之后,刘家港防务便被朝廷视为重中之重,横海卫主力便驻扎于此。
而御马监所造战船也多在此港,而浏阳镇也承担了江南八府相当一部分的造船订单,与此同时也有不少漕船仍在此转运。
这是一个平静的中午,码头上的船工、水手正蹲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下吃着饭。
虽然只有些豆腐、咸菜、米饭,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餐已然相当丰盛了。
力工便是如此,吃不饱便没力气干活,没有省的空间。
江面上千帆竞发,热闹归热闹,但对于有增无减的船舶来说,这码头显然是有些逼仄了。
“老叔,这码头这般热闹,看着好生吓人啊。”
一个刚来码头的十五六岁的少年疑惑的看着远处的江面随口问道。
“吓甚人,船多不好吗?船多活计多,工钱也多,赶紧吃,这码头上忙的紧,跟不上趟我可等不得你。”
叔侄二人话音未落,江面上便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一条内水的漕船迎头便撞上了一条海船。
码头上所有人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铁青,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坏了,出事了。
码头上钟声大作,有水师的官军亦有御马监的太监,还有不少的力工。
“都别慌!赶紧打旗语,港内的船先住下,港外的船停止进港,出了大事你们有几两银子能赔?”
江面上散落一地的货物,瓷器大多直接沉底,但锦缎,棉布这些货物仍旧能飘住些功夫,不少力工已然冒险下水去捞了。
只不过这一捞,在岸上的客商们也急了。
“那都是老子的货!你们这跟直接抢有甚区别?他娘的,都听了,水性好的下水给老爷我抢回货来的重重有赏,不蒸馒头争口气,老爷我有的是银子,就是受不了这个!”
江中有人护货,有人抢货,岸边的太监们也跟着嚷了起来。
“不准捞!不准抢!谁也不准下水!”
“砰!”
岸边的铳声已然响起,却没有一个力工能听进去。
捞上那么一匹布,回家晒晒给孩子裁身衣裳也是好的,更何况还有上好的绸缎,这些可都是能直接当银钱用的硬通货。
“再下水就放箭了,不准乱!”
下水的力工愈多,港口上便愈乱,有几条漕船为了避让下水力工,彻底将码头搅乱。
“快拿着咱家的印信,去炮台开炮!”
“干爹,那炮台是地方卫所的,咱们调不得啊!”
“都甚时候了还等?今天不死几个咱们都过不了关,不是他们死就得我死,老祖宗降罪下来我担着,开炮!”
数万人的码头,几十万两银子的货殖,更有朝廷的战船,真出了大事,这小小的刘家港没有一个人吃罪的起。
直到炮台上的炮声响起,炮弹呼啸的砸进江水之中,江面上泛起血迹。
原本下水捞货的雇工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市舶司、水师也才有喘息之机将码头上的秩序逐渐恢复下来。
直至傍晚时分,伤亡情况才大致统计出来。
“干爹,今日死了八人,四个是下水捞货被箭矢射死的,还有一个溺水淹死的,另外撞船的时候,海船上有三个水手正在被撞的位置聊天,立下便死了。”
那御马监太监心有余悸的摆摆手道:“报给咱听作甚?该赔多少银子,赔不赔都是他们东家的事,咱们管不着。”
“喏。”
——
浏阳镇徽国文公祠内。
“人命关天,又是兹事体大……唉。”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自祠堂外跑了进来。
“老爷,那些力工的家人都过来了,咱们在柜上给他们支多少银子?”
话音刚落,在场众徽商的目光便聚到了今日在船上命人下水抢货的客商身上。
那客商沉吟许久,径自将手中茶盏放下,而后道:“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厮愕然的看向自家东家。
“老爷,终究是人命……”
“几条人命也是一个子儿都没有,老子是让他们下水抢货的,货没抢回来,他们水性不好将命丢了,干我何事?下去照此吩咐便是。”
那小厮闻言,只得心中暗骂了一句狗东西,而后便扭头离开了祠堂。
小厮走后,那商人这才站起身来拱手道:“诸位,我胡山愿做这个出头鸟,给咱们客商来个投石问路,还望诸位必要之时,能拉胡某一把。”
“雪蓑,兹事体大。”
那名叫胡山的商贾这才狡黠一笑道:“正是因为兹事体大,胡某才要去做,这是刘家港头一遭,但可不是你我头一遭了啊,今日一条命,明日三天命,咱们就是有万贯家财也禁不住这么个赔法啊。”
“那要不要知会一声邹东湖跟阮良臣?”
众人谈话间,徽文祠外已然闹了起来。
胡山只得朝着众人一拱手道:“找他们,不如诸位陪着胡某同办此事。”
说罢,胡山便朝着祠堂外走去了。
祠堂外面,七八个披麻戴孝的孩童跪倒在三具盖着白布的担架前。
另有三个妇人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要见胡山。
“嚷甚嚷,老爷我便是胡雪蓑,有话快些说,老爷我时间金贵着呢。”
胡山方一现身,守在祠堂外的门房便搬来一把椅子,胡山也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胡老爷,我家男人是给您办差丢的命,上有老,下有小,您不能不管啊。”
“给我办事归给我办事,但我在船上说的清清楚楚,水性好的下水!你家男人自己手上没有斤两,水性不好还敢下水,死了想来沾包赖,他打错算盘了!”
那妇人登时便怔在了原地,身后看热闹的力工已然看不下去了。
“胡老爷,人命关天啊!”
“您这般行事,日后谁还敢给您办事?”
胡山的面色陡然一变,朗声怒斥道:“爱办不办!你们不办,有的是人办!”
“明日还要出工,都聚在这里帮腔,都赚够了银子了是吧?”
“胡二,将他们名姓都给老爷我记下来。”
胡山此话一出,原本在人群后面的力工便已然开始相继退去。
大家想帮一把这孤儿寡母是真的。
但不想丢了饭碗也是真的。
见人群逐渐散去,胡山这才盯着那些遗孀低声问道:“你们走是不走?”
“老爷,不是我们不想走,身无分文,您让我们往何处去啊?”
“成,胡二,带几个人,连人带尸首全都给老子轰出去。”
身后那名叫胡二的随扈脸色已然变得铁青。
“老爷,这……太过了吧。”
“愿意去扔尸首的柜上给每人支八两银子。”
“喏。”
最后胡山看向了跪在徽文祠外的那几名遗孀低声道:“听清楚没有?这银子,老爷我宁愿赏他们也不给你们,滚,爱上哪出殡上哪出殡去!”
徽国文公祠的大门“砰”的一声关紧,也断了这三户人家的活路。
八两银子,刚好是一个力工一年的例钱。
总有不怕晦气的干这活。
只是所有人都已然看出来了,胡山之意不在赖掉这几人的命钱。
而是一次对官府的试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