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都察院内。
海瑞抱着一摞一摞的账本,正在宁玦的面前念着。
“……”
“佥宪应当知晓,锡山合计共有二百六十七村,现在有四十五个村子正在腾田,这些都是要改种木棉的村子。”
“下官自认愚钝,不知新法奥义,只能下死功夫。”
“照他们这般闹下去,或许一年两年,市面上还有往年的陈粮可以供养,时日一长,这些入城的佃农唯有饿死一途。”
“此番来宁,下官别无他法,唯求佥宪与海某联名上书朝廷,救一救东南的百姓。”
说罢海瑞便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奏本。
宁玦却是径自推开了海瑞递过来的奏本。
“海县尊,这奏本我可以与你联署,只是我想听海县尊一个答案。”
海瑞明显一怔。
“还请佥宪明示。”
“舍一人,而救天下跟舍天下,而救一人。”
“海县尊如何选?”
海瑞几乎没有半点迟疑的开口道:“若死海某一人,可救天下苍生,海某九死亦……”
“要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海瑞一时语塞。
“那此人官居何职,往事种种……”
又是不待海瑞说完,宁玦便打断道:“海县尊,你觉得当他对面摆着的是天下时,他是什么人还重要吗?”
“天下人里,定然有人比他作恶多端,也定然有人比他良善。”
“就是一人与天下,海县尊如何抉择?”
海瑞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天下。”
就在海瑞说出这两个字时。
宁玦便已然将海瑞的那封奏本推了回来。
海瑞愕然的看向了宁玦。
“佥宪这是何意?”
“海县尊,你选了天下。”
“可锡山百姓不就是天下苍生吗?”
“但跟千秋万世比起来,此间在世的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全都是那个一人啊!”
“锡山跟你我比起来,锡山百姓是天下苍生。”
“锡山跟南畿比起来,南畿百姓是天下苍生。”
“南畿跟两京一十三省比起来,两京一十三省是天下苍生。”
“跟千秋万世比起来,你我,大明,都是那个一人啊。”
视古人、后人为今人。
对于海瑞来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浩荡五千年的史书,使得这片土地上的人得以超脱时间的束缚。
都察院内沉寂许久,不知几时后,海瑞这才开口。
“如果朝廷不变这个法,后人会记恨我们吗?”
“不会,因为这个雷注定不会炸在大明手上,一切都会有下一朝的王侯将相受过,或许是北虏,也可能是另一个太祖高皇帝。”
海瑞低头道:“仅仅如此吗?”
“自然不是。”
“欠了账是要还的,大明落下、后人落下的,全都会由后人的后人来还!”
海瑞咬着牙继续低声道:“何以见得?”
“这个还不够吗?”宁玦自袖中掏出了一个装着铜丝弹簧的小梭子。
“这是锡山的飞梭,海县尊应当见过吧。”
“是。”
宁玦一把将这梭子砸在了书案上,飞梭径自弹起,而后摔在了地上。
“但是这就是不到半钱重的铜,嵌在了块木头上!”
“只要是长了脑袋的人就能想到!”
“南宋时就有的水转纺车,三百年十余代人都没有想到的东西,被几个商贾逼出来了!”
“普天之下不止大明有商人,商人能逼出来的更不会是只有这么一个两个梭子、纺车。”
“他们有了这么多东西之后,会作甚?”
海瑞下意识的喃喃道:“小儿抱金入闹市。”
而后海瑞这才抬头。
“可百姓已经够苦了,怎的变法变到最后还是要去苦百姓。”
宁玦坐在堂上只得敷衍道:“有的苦,是为一己私欲,无益后人,徒益己身私姓。”
“可百姓就活该饿死吗?他们连糊口都难啊!”
闻听此言,宁玦这才看向了海瑞。
“所以方才我问海县尊,是救一人,还是救天下。”
“所以这只是一个选择,没有对错,无论海县尊怎么选海县尊都是百姓眼中海青天。”
“海县尊如何选,宁某如何做。”
说罢,宁玦便重新打开了海瑞的那道奏疏,在奏本的最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时间还早,海县尊可以慢慢想。”
手中攥出汗的,是海瑞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所求来的奏本。
天街之外的,是人潮涌动,百姓熙攘,只是在海瑞眼中,街头的百姓却是变了模样。
除了身着大明衣冠的百姓之外,还有人身着汉唐衣冠,也有人跨马执鞭,一如前元模样,还有一些穿着不知哪朝衣冠。
海瑞在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海瑞。
做决定的是他们,但要去付出代价的却是百姓。
海瑞这才明白,宁玦为何不愿见他。
——
西苑,无逸殿。
原本告假的徐阶突然现身。
坐在值庐中的严嵩看到徐阶的表情后,却似是猜到了什么一般。
“子升,去而复返,怕是有大事要议。”
徐阶微微颔首。
“严阁老,晚辈与您共事多年,先前多有得罪,徐某这厢给您赔罪了。”
听闻徐阶的话,严嵩的心不由得一沉,脱口而出道:“我与你同去。”
徐阶先是一愣而后便又镇定下来。
“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是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了。”严嵩继续说道。
两人各自交代了一番阁部事物。
而后便一前一后的朝着嘉靖的殿阁走去。
殿阁中,香烟袅袅,原本摆在殿中的铜钱也早已不见踪影。
嘉靖似是又重新恢复到了往日那般一意修玄的模样。
“臣严嵩/徐阶,拜见陛下。”
黄锦径自上前来道:“二位阁老,陛下正在闭关……”
不待黄锦说完。
嘉靖的声音便已然在殿阁内响起。
“旁人都退下,严阁老、徐阁老入殿赐座。”
黄锦不再做声,径自唱喏,引着徐阶、严嵩朝着精舍内走去。
只是当严嵩、徐阶两人看到嘉靖时。
这才发现嘉靖明显苍老了许多。
方一见到嘉靖,徐阶、严嵩也没有落座,而是干脆的跪倒在了嘉靖面前。
“臣等有罪。”
在大势面前,权术只能迁延一时,遮掩不了许多。
这注定是君臣三人此生最为推心置腹的一次议事。
“严世蕃、徐璠都借了多少银子?”
“日前逆子往浙江,贷银一百万两,铜钱四十余万贯,老臣教子无方。”严嵩径自叩倒道:“不求苟活,唯愿君父能留严家一缕香火。”
徐阶亦是低头叩倒。
“罪臣逆子徐璠,以罪臣之名,网罗白银将百万两,罪臣万死难报君恩,自知死罪。”
两只老狐狸连弯都不绕了,今日就是来找嘉靖摊牌的。
显然情况比嘉靖想的还要严峻的多。
“二位阁老,可有谏言?”
徐阶、严嵩默然。
“说!”嘉靖强行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严嵩、徐阶这才叩倒在地,齐声道:“废新法!”
听到这两人的话,嘉靖面色一沉。
徐阶更是磕了个头径自开口道:“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微劳,罪臣愿与镇虏伯一道率九边精兵南下涤荡江南!”
嘉靖的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祸根都在鞭法上。
鞭法把钱跟银都攥在了天子手中,再像神的人,终究还是人。
只有八佾舞于庭的那一刻,嘉靖才是如日中天一般真正做到了大权在握,而如日中天之后,注定是日中而落,物极必反。
当时被钱蒙住了眼嘉靖,甚至连自己身上的道德经都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锦衣卫通禀,徐璠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徐家的田改种了木棉,嘉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只要新法还在推行,江南生了这样的事端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徐阶、严嵩,还有严阶、徐嵩。
漫天的银子、铜钱,要找地方避难,眼下能破这个局的法子只有废了新法,亦或是将鞭法永久的锚在铜钱或白银之上,将白银变成残民一条鞭。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这些钱跟银子,借都借了,花都花了。
贸然再改回去,江南必须要用刀兵方可作罢。
许久之后,嘉靖这才有些绝望的开口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罪臣万死。”
“朕,庸君也。”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绝非庸主,皆是臣等之过。”严嵩、徐阶两人拜倒不起。
嘉靖知道的事情,远比徐阶、严嵩要多。
这么干的不止徐家、严家。
在一定意义上讲,江南正在失控,除了调兵之外,再无他法。
在嘉靖的设想中,嘉靖用鞭法操人富贵之权,又手握天子权柄而治天下。
嘉靖以为,钱跟权柄他都能牢牢的攥紧。
只是历史痛快的给了嘉靖一个大耳刮子。
历史已然走到了这个阶段。
在新事物的面前,原本松散且到处是洞的封建王朝组织架构,注定会被蚕食渗透。
封建王朝是以人驭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所谓天子诏令,不过就是一张纸,内阁批了蓝,司礼监批了红,终究是要交给六部的,即便是到了郡县,仍旧需要人去执行。
在原本的历史上。
那个含着金钥匙继位的十全老人,成为了帝制两千年来最皇帝的那个皇帝,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钱跟权只能二选一,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权,因为他没穷过,自生下来时,他便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
而嘉靖则不然,他生在一座湖广小城,那座城池里,在兴府之前已然绝藩了数个藩王。
方一继位,他看到的便是咄咄逼人的杨廷和以及堂兄朱厚照给他留下的那笔每年三百万两银子的赤字。
作为一个聪明人,嘉靖绝对是几千年来最聪明的皇帝,甚至没有之一。
但作为皇帝,中材之主,也名副其实。
因为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王府的署官只教了他如何死心塌地的当一个藩王,甚至连最为推心置腹的大伴黄锦,最初时都是堂兄派去监视他的东厂探子。
最后,嘉靖的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咬着牙盯紧了徐阶、严嵩低声道:
“朕可以做桀纣,但太子一定要做那个尧舜,二位阁老,可明了?”
“臣等明白。”
徐阶、严嵩走后,嘉靖这才身心俱疲的靠在精舍的蒲团之上。
“黄锦,告诉镇虏伯,先厉兵秣马吧。”
“喏。”
当不确定下面还会不会执行自己命令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先闭嘴。
把能控制的牌攥紧再说。
有层窗户纸隔着,总要好过什么都没有。
哪怕到了此时,作为大明天子的嘉靖也还有倒回去的机会,江南的豪强在百万精兵面前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只是那个宛若深井的钱眼依旧在影响着他的判断。
因为大明确实因此富强了,如若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促成的新法,嘉靖便是三千年来最大的那个笑柄。
——
在南京的海瑞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相信大明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在这两条路中间,一定还有一条坦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