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于南宋的水转大纺车,已然完全满足了发达机器的三个必要条件。
即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
在原本的历史上,工业革命是由飞梭启动,由珍妮机彻底引爆。
但实际上初代珍妮机的那八个纱锭,并不能完全满足飞梭的需求,第一个解决棉纱荒的水力纺纱机,诞生于那个钟表匠与一位刚刚从东方返回西洋的水手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
在那次谈话中,那个钟表匠知道了在那片辽阔大陆的东方,有一种名叫水转大纺车的机器,随后他在教会的那本《王帧农书》中找到了水转大纺车的图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人之过,水土异也。
没有大航海发现的白银造成的货币购买力缩水从而迫使社会财富全面转向生产,注定了就算是弄出来蒸汽机也于事无补。
在松江。
一张张打着项元汴名姓的借条,将使得东南的白银迸发出数倍于己身数量的影响力。
这场发生于生产力层面的剧烈变革,在南京的鸡鸣大会之前开始了。
——
鸡鸣寺的来历没有什么典故逸闻,只因其毗邻北极阁,而北极阁古称鸡笼山,朱元璋为国子监选址时,选在此地,觉得鸡笼山不好听,遂改名鸡鸣山,鸡笼寺也就跟着成了鸡鸣寺。
自从鸡鸣大会的消息传开之后。
国子监的监生、江南各地的生员、秀才们,连书都顾不得读了,马不解鞍的便奔向了这场盛会。
鸡鸣山本为洪武朝时钦天监测绘经纬所在,眼下恨不得连山中巨木之上,都聚满了各地的士子。
寺内也早已张灯结彩,为了不影响杨慎、聂豹论道,朱载壡也没有直接现身会场之中,而是在不远处的经阁上,找了一处能听清楚众人讲话又不直接与众人露面的位置。
与寺外的锣鼓喧天截然不同的是,寺内的空气却是冷的吓人。
三百余儒生端坐寺内,泾渭分明的形成了两派。
理学这边自然是杨慎,而在心学那边,自然便是聂豹。
朱载壡特意安排张居正、宁玦坐在了楼下,在宁玦、张居正两人中间的,则是鸡鸣寺的主持智空大和尚。
智空大和尚对寺中的诡异气氛仿佛没有半点察觉,只是掐着念珠有条不紊的念着麦福交给他的稿子。
“……会于鸡鸣山阳之宝刹,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听着大和尚的讲话,宁玦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阐明了“会归于一”的宗旨。
大和尚这才看向了杨慎。
“升庵先生、双江先生,二位谁先开口?”
杨慎朝着大和尚跟聂豹各一稽首。
“还请双江先生先吧,昔日徽文公时,亦如是哉。”
聂豹老脸一沉。
当年朱熹与陆九渊论道时,便是陆家兄弟提前准备了一首诗阴了一把朱熹。
陆九渊能在诗词上阴了朱熹,但聂豹在杨慎面前谈诗词,那就等于说是自取其辱了。
杨慎话音刚落,理学的那几人便齐刷刷的看向了聂豹,似是在等着聂豹出丑一般。
“升庵先生面前,聂某不敢班门弄斧。”
聂豹干脆利落的直接认了输,只是聂豹话音一转,径自开口道:“既然此会上承鹅湖,那我等不妨便各自献丑,直接承续先贤未毕之道吧。”
“昔日鹅湖之会,止于尧舜,尧舜之时,不读四书,不习五经,亦是圣贤,足可见道在心中,发明本心,即是寻道。”
“当年徽文公闻此愤然离席,不知升庵先生可有新知?”
自鹅湖之会后,这一点始终都是心学将怼的理学哑口无言的一大法门。
理学讲究格物致知,要在书本上得道。
尧舜禹也没读过书啊,除非你证明尧舜禹当年读过论语,否则就是道即在心中。
总之,聂豹想直接开大。
球传到了杨慎的脚下,杨慎却是没有半点接球的意思。
就在行将冷场之际,一个声音却是悄然响起。
“事事求诸于本心,以求致良知,想必聂先生治平阳时,定然是物阜民丰,海晏河清吧?”
闻听此言,聂豹的老脸登时便红了下来,径自拍案而起。
“此等盛事,岂容你这竖子置喙!”
杨慎一脸愕然的看着聂豹,低声向身后的杜鸾问道:“双江先生怎的这般失态?”
“升庵有所不知,眼下双江先生之所以赋闲在家,就是因当年在平阳任上贪墨之事被人翻出来劾罢的……”
杨慎这才恍然大悟。
“他一贪官神气什么?”
杨慎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一字不落的钻进了聂豹的耳朵里。
看着不远处不停抄录的书生。
聂豹的老脸更绿了。
宁玦这一开口,打乱了会场秩序,原本在聂豹身后的几个心学后生也已然是蠢蠢欲动了起来。
“宁克终,朝廷大事如此,孰能免俗?双江先生为官一任,为一府百姓之父母,罪岂在先生一人乎?”
“夫山,你怎的替老夫将罪认了?!老夫在诏狱都没认啊!”
宁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坐在聂豹身旁之人,正是何心隐。
“何先生?”
何心隐也已然顾不得许多了,径自起身高声道:“错不在双江先生,错的是庙堂诸公,分明就没有给清流以活路!”
聂豹死死的拉着何心隐的衣角。
只不过何心隐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比起聂豹,他更想将自己的思想发扬光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依何先生之见,朝廷那就应当照方抓药,以你的朋友论教养制,就能圣天子垂拱而治天下了?”宁玦的话针锋相对,何心隐的情绪却是愈发激动起来。
他跟他师傅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不止一年半载了。
“是!大道煌煌,以伪道治国,家国何以兴盛!以正道治国,纵使庸人满朝又能如何?圣贤之道在此,国事,坏不了!”
“那何先生既已早悟此等大道那先生定然有很多朋友吧?”
何心隐的眼睛瞪得溜圆。
死死的盯着宁玦,许久之后硬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是何某输了。”
来去这么几句,却是彻底将张居正给看傻了。
“宁兄,你是怎的知晓何心隐没朋友的?”
“废话,他这脾气能有朋友?”
不少人拎着笔奋笔疾书,反倒是杨慎这一伙人成了吃瓜的。
聂豹的脸色铁青。
本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贪墨“小案”!非要在这种场合提出来遗臭万年吗?!
“宁克终!够了!我等所议之事,乃是你宁克终当街烧毁圣人典籍,践踏圣龛,凌辱斯文之事!”
“是啊!我就是烧了又当如何?!你想怎么样吧?!”
宁玦下意识的便将后腰的朝笏掏了出来。
“烧的好!任由这等假仁假义之人篡了圣人典籍,还不如就这般烧了!”
彻底红了眼的聂豹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杨慎怒道:“杨用修!你来此会,不置一言所图者何?”
杨慎径自起身,一把将面前的案桌推翻。
“所图者自然就是你们这班有奶便是娘的伪君子!”
杨慎此话一出,坐在聂豹身后的心学门人彻底坐不住了。
“姓杨的,你还有没有半点礼义廉耻,我等看杨相公这才给你几分面子,休得给脸不要脸!”
杨慎愤然看向面前众人。
“你们还有脸提家父?一帮趋炎附势趁着天子年幼篡了相权的东西,也有脸跟杨某谈甚礼义廉耻吗?!”
杨慎话音未落。
一盘黑子便被人泼到了杨慎的身上。
“你姓杨的也有脸说旁人有奶便是娘?你是怎生离的永昌来到南京的?”
“你杨用修无外乎就是想做朝廷鹰犬,苟活残生耳!”
杨慎身上溅起的棋子砸在了张居正的乌纱帽上。
张居正一脸愕然道:“宁兄,这,这是要打起来了?”
宁玦则是拎着手中的朝笏四下环顾着。
“叔大,我TM打谁啊?!”
宁玦话音未落,便觉得手中一空。
只见杨慎已然将朝笏夺了过去,怒指着聂豹高声道:“杨某若是苟活之人,当年便不会去左顺门!”
“以空索为一贯,若让尔等得了这天下大势,国朝亡国有日了!”
羞愤交加的聂豹被杨慎这么一指也再也按奈不住了。
“姓杨的!你莫不是以为老夫怕死?大明朝的官到了这个岁数就没有怕死的!”
“老夫也是吃过天子廷杖的!”
鸡鸣寺外的树上还爬着不少的书生,杨慎只瞥了一眼这群书生,而后便再也不再克制。
拎着宁玦的朝笏便与聂豹厮打了起来。
就在宁玦想上前帮忙、张居正想上前拉架之际。
坐在两人中间的大和尚智空却是一把拉住了两人,直到这个时候,宁玦才发现那大和尚的力气大的惊人。
却是一把将两人拉紧身后不远处的禅房。
而后变戏法似的锁上了禅房的房门。
被聂豹厮打的衣冠凌乱的杨慎,嘴角分明挂着一丝苦笑。
“三十年前,让尔等躲了这一仗,今日便与尔等打个痛快!”
直到听到杨慎这句话,宁玦跟张居正才意识到。
杨慎跑了几千里路,就是奔着打这一仗来的!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
麦福正念着杨慎给大明上的最后一道疏。
“……卫戍西南凡二十六载,深感道学之杂博无用,徽文公之迂,害民不浅,心学素以空索为一贯,空疏无用,亦于国无益,理学、心学皆垂垂老矣,臣才薄,穷毕生之所学,竟不能闻道于朝夕……”
此一去,杨慎要的是心学、理学大儒尽皆斯文扫地。
让天下后学晚辈都清清楚楚的看到。
心学、理学皆不足法。
戍边二十六载,杨慎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这个自幼长在京师的公子哥亲眼见证了家族从兴盛到败亡。
同样也见到了不计其数懵懂无知的边民被西南土司裹挟作乱。
主观唯心,救不了大明。
客观唯心,也救不了大明。
大明,到了该向前看的时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