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湖水借着夜色的庇护呼啸而过,好在无锡的百姓早已有了经验,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劲,便已然先一步扶老携幼的躲到了高处。
已是暮春时分,江南雨水偏大。
及至黎明,惠山龙海寺内。
吕怀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边的乌云,径自坐到了屋檐下的躺椅上喝了口茶。
而无锡知县秦其梁却宛若随扈一般毕恭毕敬的侍立在吕怀房外。
“先生,昨夜太湖湖堰共计决口一十七处。”
听到这个数字,吕怀这才稍稍满意。
他倒不是冲着这些田亩来的,这些田都是朝中达官显贵们的家业。
水里泡着的,可都是那些“贵人”们的钱。
能拉一个算一个,记恨宁玦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这些田亩遭了灾被贱卖,趁乱买些那都是顺路的事情。
“县尊准备如何上报朝廷?”
秦其梁这才低声道:“下官准备报灾亡千人,伤者数百,流离失所者逾万。”
吕怀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
“千人?秦县尊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先生的意思是……?”
“亡逾万,伤数万,流离失所者数十万。”
闻听此言,秦其梁亦是一怔。
“吕先生,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啊。”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吕怀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
秦其梁的腿肚子亦是不由得微微发软。
“可是,这水灾一夜之间便能有如此死伤,朝廷能信吗?”
“那就等朝廷申饬,申饬完了你再抗辩嘛。”
“若是如此这般,朝廷的钦差下来……”
不待秦其梁说完,吕怀便不耐烦的打断道:“若是被朝廷查出来了,也是伱秦县尊爱民如子,慌不择路这才多报了灾情。”
“如此这般,灾民得了实惠,县尊得了清名,朝堂除了奸佞,灾民要恨,便让他们恨宁克终去,千载之下,史书之上,谁敢说你秦县尊的不是?”
吕怀的这个饼画的很大,很诱人,秦其梁很难不心动。
“下官明白,这便去赈灾了!”
一场不同寻常的大水,使得整个常州府的官吏都跟着变了模样一般。
救灾的救灾,开仓的开仓,显得分外积极,反倒使得无锡县衙内的宁玦等人像个异类了。
而在县衙内,自前几日开始,顾清弄便一直在唱着《离骚》。
“佥宪,昨夜湖堰决口十几处,虽然灾情都不严重,但这无锡的上上田已然被淹的差不多了,今年的皇粮怕是要交不上了,甚至还要朝廷赈灾。”
宁玦端坐堂上,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皇粮?怕不只是皇粮罢。”
“淹的这些田又有几亩是百姓的?”
顾可学捻须道:“是有人要拉朝上的那些阁老、先生们下水了。”
邹望先前便说过,他名下的田,一大半都不是邹家的。
这些在湖畔的上好良田,打死也不可能是小民百姓,甚至连邹望都不一定有多少。
县衙内琵琶声一停,顾清弄惊慌道:“官人,您真的不去赈灾吗?”
“我去甚?他们就是为宁某这颗项上人头,也得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去赈灾,我去了他们反倒要堤防我抢功,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灾民。”
“该堵口堵口,该报灾报灾,雨露予之苍生,雷霆宁某一肩担之,随他们去罢。”
宁玦无谓的摆摆手。
顾清弄眼眶微微红润的重新举起琵琶。
曲声重新回荡在无锡县衙之中。
总算是能消消停停的听个曲儿了。
宁玦的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甚至跟着在一旁跟着轻哼了起来。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如若仅仅只是一条鞭法,江南远不至于这么激烈的反应。
但宁玦连摊丁入亩都捅出来了,想认输都不成了。
——
清宁宫中。
袁炜扛着一竹筐的卷轴来到了朱载壡的面前,望着朱载壡谄媚道:“殿下,这是京山侯送来的太子妃人选,您好歹看一看,陛下……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载壡盯着两个黑眼圈注视着面前的竹筐,显然为了江南鞭法的事情,朱载壡已然有段时间没睡好了。
“宁师远在江南,暴霜露、斩荆棘,以使新法有尺寸之进,这几日宁师的奏报,被那些缙绅逼得动不动就从城门口开始杀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宁师尚且如此,孤又有何颜面选妃?”
“袁先生暂且先替孤看看吧,孤过一年再选,不急。”
袁炜瞠目结舌的看着朱载壡。
我看算怎么回事?
高拱上前拱手道:“禀殿下,鞭法之行,以江南抵触最甚,缙绅为抗新法已死二百七十余人,另有五十四人留书自尽,各府的宗亲,也都有死伤,已然被乡民打死二十多位了。”
张居正亦道:“江南之中,又以无锡最甚,宁兄虽亲往无锡坐镇,已然有压制不住的趋势了,臣已然听到风声,朝中不少先生已经在准备上疏了。”
朱载壡的心登时便紧了起来。
“麦公公的信都在何处?”朱载壡起身随口问了一句身后的内侍。
那内侍赶忙将麦福的密信取了过来。
“禀殿下,麦公公的信都在司礼监,老祖宗这几日没往咱们这儿送啊。”
张居正赶忙劝道:“殿下不必惊慌。”
“江南有成公护持,当无大碍,只是朝上诸位先生的奏本,怕是又要殿下从中斡旋了。”
及至此时,一缇卫快步自殿外跑入。
“禀殿下!江南急报!无锡汛灾,祸连数县,江南今岁夏粮,恐不及往年之半!”
张居正等人脸色一变。
“无锡哪来的这么大的灾情?”
“奏本上说是突来的汛情,雨一大,太湖湖堰决了十几处,已然有蔓延全直之势,另有南都礼部顾可学弹劾宁玦大罪十款,致使百姓倒悬,天降此灾,奏请天子拨乱反正。”
朱载壡眉头紧蹙的盯着面前的奏本。
“……昨日锡山,死者万余,伤者数万,流离失所者不算……”
“胡说八道!”
朱载壡径自将那缇卫送来的几份奏本扔了出去。
“那是水灾!各府司这么快就知道已经死了上万百姓了?就是一万粒米,摆在那里给他们数也得数上半宿!”
“报请父皇,降旨申饬。”
张居正径自捡起了地上的奏本,看了一眼朱载壡道:“殿下,臣以为不能申饬。”
“如何?”
“那些先生怕就是在等着殿下降旨申饬呢。”
张居正重新将奏本摆放整齐,重新放在了朱载壡的案头。
“朝廷申饬的诏令一下,地方官再报,一来二去,便要遣钦差下察。”
“降旨申饬,他们虚报的这些大灾确实会被察掉。”
“但无锡的那些小灾,也会被钦差变成大灾。”
“那咱们就这么看着?”朱载壡疑惑的看向张居正,不料张居正却是朝着西面轻轻一指:“等,但咱们等的不是江南。”
被嘉靖玩了这么多次。
张居正也看明白了。
嘉靖心里清楚着呢。
还没有到需要东宫动的时候,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便是了。
而在紫禁城的西面。
站在御案前的嘉靖眉头紧锁的看着面前江南报灾的奏本。
“不对。”
“严嵩跟徐阶又在内阁装死呢?”
黄锦只得尴尬的低头道:“没……两位阁老各上了一疏。”
“说甚了?”
“说东宫要赶紧选妃了。”
“徐阶、严嵩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屁?”嘉靖说了一半察觉到有些不妥赶忙道:“这倒也不是个屁,让太子赶紧的,朕还等着抱孙子呢。”
“喏。”
嘉靖拿着面前的奏本径自走到了陆炳面前道:“文孚,朕还记得,当初桂萼刚提出一条鞭法,试点的地方就是江南。”
“当初可是一点风浪都没掀起来,鞭法还是那个鞭法,两年即行,畅行无阻,你再看看这一次江南闹成什么样了。”
“决口、杀人,自尽,就差扯旗造反了。”
嘉靖愤愤的一屁股坐回到了躺椅上。
陆炳迟疑片刻,而后低声道:“许是当年桂文襄公凭内阁威柄之故?”
察觉到嘉靖的装13申请,陆炳随口便抛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嘉靖忍不住笑道:“内阁威柄?桂萼这个内阁威柄差点被杨慎打死在左顺门,到了江南去就能好使了?”
“朕看是鞭法本就有问题,缙绅以为有利可图,故此没有抵触。”
“此番江南,抗的不是鞭法,是摊丁入亩。”
鞭法有问题的事情,嘉靖早就察觉到了。
不然这个鞭法不会试点了近三十年,从东南一路试到四川都没推开。
嘉靖兀自伸出手指,靠在扶手上指了指陆炳道:“找人去下面看看鞭法到底有什么毛病,尽早报朕。”
“喏。”
“宁玦这两杆子,倒是真打下两个枣子来了。”嘉靖话锋一转:“告诉太子,他不选妃,那就朕替他选,等着朕给他选完了,他也甭大婚了,朕找天晚上直接给他塞炕上去。”
“动不动什么事都向个臣子学,他宁玦若是出家当和尚去,我大明朝岂不是要多个梁武帝?”
黄锦在一旁轻声提醒道:“皇爷,水灾的事情,朝上的先生们……”
不待其说完,嘉靖便干脆的打断了黄锦的话。
“不报,让他们闹。”
“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