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
有了邹望放话之后,无锡城中不少商户终于相继开张。
只是城中仍有近近四成的商铺依旧紧闭大门。
这些也便基本都是邹氏的产业了。
听着那成国公府的家丁通报城中情况,顾可学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笑意。
“姓邹的总算知道怂了?”
宁玦疑惑的看向顾可学。
“老先生,他邹家还在死咬不松口,如何算是怂了?”
顾可学却是卖了个关子,抬头道:“克终看到今日要斩的那贼便知晓了。”
临近正午时分。
两名家丁便径自押进了一个跟前两日打扮相当的“掌柜”。
只是这“掌柜”却已然没有了前些时日的风采,甚至除了那身衣服之外,压根都不像是个掌柜,反倒像是个佃户。
还没等进县衙,便已然吓尿了裤子。
被拖进后衙之后,更是不用旁人动手,自己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明显这人压根也不认识顾可学。
顾可学看了那“掌柜”一眼,而后便又看向了宁玦。
宁玦亦是阴沉着脸看向了地上的那“掌柜”。
“这就是你们找到的靖海米行的掌柜?!”
“佥宪,我们问了一圈了,米行掌柜就是他。”
而那“掌柜”听到宁玦质疑自己的身份。
亦是连连磕头道:“大老爷,小,小的就是靖海米行的掌柜。”
“哗啦”一声,一份公文直接被宁玦扔到了那掌柜面前。
“念!念的出来,你就是米行掌柜!”
那掌柜赶忙捡起公文,哆哆嗦嗦的念了起来。
“奉,奉,天承,承,运……”
“你拿倒了!”
“啊,是,小的是拿倒了,老爷英明。”
宁玦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
见装不下去了,那“掌柜”干脆也便不装了。
“大老爷明察!小的就是睁眼瞎,但不妨碍小的做生意,小的打小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会做生意。”
“就是家里穷,读不起书,才来邹老爷家做活计的。”
宁玦径自起身,走到了那“掌柜”面前,低声问道:“他邹望给伱多少银子?”
“邹老爷没给小的银子!小的就是靖海米行掌柜!”
宁玦踱步半晌,而后才一本正经的看着那“掌柜”道:“不是,你听我说,我们是来清田亩的!”
“将来还要摊丁入亩,你们家里没有田产,就不用输徭役了,都让那姓邹的混蛋去担了徭役,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你又何苦为虎作伥?你没有爹娘孩子吗?”
那“掌柜”似是听懂了宁玦的话,只是憨笑一下。
“佥宪,草民听不懂你在说甚,草民就是米行掌柜!”
好日子在眼前了。
再添二百两,岂不是好上加好?
听到那“掌柜”的话,顾可学亦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那是你的命!一条人命,也能作价吗?!”
“能。”只是答话的不是那“掌柜”而是一直站在宁玦身后的顾清弄。
顾清弄浅浅一笑,宁玦却是面色一沉,拿起官印径自朝县衙外冲去。
“不TM杀了!带上兵刃,把姓邹的那王八蛋给老子拿回来!”
“喏!”
原本被宁玦挤到县衙对面城隍庙的县令,出言相劝。
“宁佥宪,邹老爷是锡山大户,还捐了按察司的八品冠带呢,您无权先斩后奏……”
“滚!”
宁玦带着二十多个奉国、辅国中尉一路直奔众香堂。
听到自家外面的动静,邹望明显一怔。
“何事吵嚷?”
邹望话音未落。
宁玦便已然带着人冲进了前厅之中。
邹望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
“宁佥宪?”
“你认识我?”
邹望闻言一笑,而后拱手道:“大名鼎鼎,自然神交已久。”
“率众抗法,你难道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邹望故作迷惘的看着宁玦。
“佥宪此话何意啊,邹某这才自南都回锡山,如何就是率众抗法了?”
“城中商户……”
不待宁玦说完,邹望便赶忙道:“城中商户,对啊,宁佥宪,我正是想入城去问,城中商户这是怎了,我邹家现在也是什么都买不到了,家里人多,总得沾些荤腥,朝廷可不能不管啊。”
“少跟我扯淡!”
“宁佥宪!你怎就觉得我这是扯淡呢?”邹望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看着远处聚过来的家人,邹望的面色一沉,随意指了一人。
“给你二百两,让你死,你死是不死?!”
那家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谢老爷赏!”
邹望又换了一人,高声道:“给你二百两,让你死,你死不死?”
“小的代家里两个娃子,谢老爷了!”
邹望的眼中尽是轻蔑,最后直接将目光看向了宁玦身后的那些奉国、镇国中尉们。
“各位天潢贵胄,高皇帝血胤!每人给你们三千两,让你们死,你们死不死?!”
话音刚落。
原本跟在宁玦身后的那些朱家人亦是不由得低下了头。
再好的新法,不过就是一片梅林,怎敌得过眼前的真金白银。
最终,邹望看向了宁玦。
“所以,您跟东宫的那几位,愿意豁出命去免百姓之饥寒,在下佩服。”
“但您看清楚了,您要救的这些人,只要我们拿得出银子就全都是我们的人,您救谁啊?”
“佥宪也大可以不通禀朝廷,直接斩了邹某!邹家的账簿便藏在这众香堂中!”邹望话音一顿:“但杀了邹某之后呢?”
“邹某后面那些贵人们就会善罢甘休吗?”
宁玦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咬着牙盯着邹望问道:“你的后台到底是谁?”
邹望却是从袖中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哪三个人?”
邹望笑着摇了摇头。
“南北京师,三品以上的流官基本全在我锡山有田,他们在锡山的田又有近一半在邹某名下。”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无锡县,长江以南,像无锡这样的县,不下五十个!”
邹望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佥宪能将邹某杀了,也能如同太祖高皇帝那般,将这些贵人全数斩杀了!但斩杀之后呢?我大明朝立时大乱,兵灾一起,便是救了天下苍生了吗?!”
“大明朝的两京一十三省,是在京里那些贵人们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暂时还轮不到佥宪跟东宫的各位来说。”
有那么一瞬间。
宁玦觉得邹望像极了陶师贤。
“拿下!”宁玦一抬手,身后跟着的奉国、镇国中尉们一拥而上,径自将邹望绑了。
只是邹望却是毫不在乎。
直到宁玦将邹望扔进县衙大牢后,那米行“掌柜”仍旧跪在县衙内堂之中。
“他怎的还在这儿?”
不待顾可学开口,那米行“掌柜”便已然开口道:“说好了来衙门砍头,头还没砍,走甚。”
“你就那么想死?”
听到宁玦开口,那“掌柜”一个头磕倒在地。
“佥宪,草民知道您是好官,也知道新法是好法。”
“可即便是再好的日子,我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银子啊。”
“您就成全了草民吧。”
宁玦一把表情复杂的看着那“掌柜”斥道:“那你就为了银子抗新法?新法若是因此废了,天下苍生又当如何?”
“可……草民不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吗?”
“从你为了拿邹家银子冒名顶替靖海米行的掌柜开始,你就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了,不想走就到大牢里好好想清楚!”
那“掌柜”被拖走后,顾可学的脸上笑意渐浓。
“克终,这莽汉说的没错啊。”
“他们是天下苍生,你我,严阁老,徐阁老,邹望,哪个又不是天下苍生呢?”
“民智未开。”
顾可学闻言不禁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种事,民智开不开都一样的。”
“所以我们一般管这叫穷。”
——
金陵鹤鸣楼顶楼雅间内,吕怀跟阮弼两人正襟危坐许久。
“东湖已然被那宁克终拿了。”
吕怀的声音悄然响起。
阮弼似是也已然料到了这个结局。
“吕先生,无锡的情况似是不妙。”
吕怀察觉到阮弼话里有话,便直接道:“事已至此,良臣有话但讲无妨。”
阮弼沉吟片刻:“依在下之见,长痛,不如短痛。”
“干脆就借东湖的事情让无锡乱了,就当是江南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新党这些个酷吏脓疮也就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吕怀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稍蹙道:“良臣的意思是……东湖家里那些地?”
“只要东湖有些差池,邹家这三十万亩地可就要乱了,届时兄弟相争也好,牵扯到旁的官司也罢,误了农时断了今年无锡往朝廷交的皇粮,这事就大了。”
这三十万亩田在无锡星罗棋布。
先前都是邹望的,一切井井有条。
以前地都是邹望的,有的村子不敢造次。
没了邹望,可就不一定能压得住了。
抢水的抢水,械斗的械斗,真闹起来,受影响的绝不仅仅是邹家这三十万亩地的事。
“只可惜,苦了东湖。”
阮弼悄然观察着吕怀的表情。
而吕怀沉吟片刻之后,缓缓起身,踱步片刻之后。
“无锡还有一个华家……可对?”
“是。”
“告诉华麟祥,想办法让无锡的商户继续罢市。”
“继续罢市?”
“然也。”
阮弼沉吟片刻而后会意。
先前邹望罢市,那是为了让宁玦收手。
这会吕怀继续让商户罢市,就是借宁玦的刀杀邹望了。
“吕先生高明。”
及至此时,鹤鸣楼的伙计在门外轻声敲门道:“二位贵客,驴汤好了,现在上吗?”
“上吧。”
“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