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缇卫千余骑随侍驾前又有羽仪导从,绵延数里之长。
也就是安保、仪仗、车驾等服务于銮驾出行的所有官吏并称卤簿。
而在卤簿队伍正中的,则是一辆小马辇,虽名谓“小”,但实质上却只是在大马辇的基础上,将高跟宽各削一尺,而后又减去了不少的金玉装饰。
之所以如此也倒不是嘉靖节俭。
明初之时,朱元璋仿唐制,设驾辇制度,但设置之后,朱元璋又要做臣子们的表率例行节俭,故而明初之时并没有制造符合天子规格的车辇,朱元璋出门也就是随便找辆宽敞点的马车凑合了。
但等到宣德之后,礼部真的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把车辇造出来了,却发现了一个非常离谱的问题。
那就是这些车辇,华丽归华丽,但是上面的金、玉饰品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是几根木头能承受得了的,宫里走两步还行,稍微远点的路,必散架,更何况这车还不是用马匹驱动,而是为了图“景象升平”的彩头,用大象驱动。
坐在这种车上,坐车的跟赶车的全都心惊胆战,嘉靖便改了几辆小马辇出来,以供自己南巡、谒陵使用。
依制,天子凯旋,百官当郊迎三十里,只不过嘉靖是自通州回京,拢共不到百里的距离,便将郊迎这道程序给削去了,带着銮驾直接入驻了京营,准备在京郊举行的献俘等礼节,另召了严嵩入觐。
京营不设帅帐,而是设东西两官厅,明人以西为尊,嘉靖的銮驾也便直入了西官厅,同时将朱载壡发去了东官厅面壁思过。
刚入西官厅,嘉靖便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笑盈盈的看着严世蕃。
“严爱卿这一路上辛苦了。”
严世蕃闻言猛地一颤,而后“噗通”一声跪倒。
“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站在官厅外的黄锦看了嘉靖一眼,嘉靖这才微微颔首。
“赏。”
严世蕃赶忙道:“臣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不敢讨赏,还请陛下……”
“朕赏你的你便带回去,这是莫氏进献的几个安南婢,朕一心向道,自然是用不到,你领回去吧。”
见嘉靖态度坚决,严世蕃这才跪倒在地。
“臣谢君父!”
“领赏去吧。”
“喏。”
严世蕃在黄锦的带领下,径自朝着官厅附近的厢房走去,黄锦路上还不忘笑道:“小阁老,您可当真是有福气,听说这几个安南婢手艺一流,您待会不妨直接试试。”
严世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黄公公,这怕是不好吧。”
“这又不是在宫里,哪有那么多规矩,伱试试便知晓了。”
严世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只不过当严世蕃看到眼前那几个安南婢时,笑容登时便凝固在了脸上。
只见四个身材魁梧比严世蕃还要壮实的安南婢用有些生草的汉话齐声道:“婢子见过小阁老。”
“黄公公,我有笔帐还没算……”
不待严世蕃退出厢房,黄锦便已然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黄公公!你们几个要作甚?我是朝廷命官!我爹是当朝首辅,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
“婢子见过小阁老。”
“你们就会这一句汉话?!”
“……”
将严世蕃关进厢房后的黄锦,扭头便带着严嵩走进了西官厅。
“臣严嵩,拜见天子。”
嘉靖坐在龙椅上静静的注视着严嵩没有开口。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隔壁的厢房之中,突然响起了严世蕃的惨叫声。
“啊~!疼!等老子出去了定饶不了你们!”
严嵩额头上登时便渗出了冷汗。
“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说罢,严嵩便直接叩倒在地,不敢抬头。
“白羊口一战,此役,严阁老当属头功啊!”
“老臣以为,此功皆是君父英断,将士用命,同僚勠力……”
“严阁老不敢,谁人敢啊!”嘉靖听够了严嵩这些弯弯绕,直接便打断了严嵩的话。
严世蕃的惨叫声也配合的在厢房响起,严嵩再也不敢废话,直接叩倒。
“臣是从家国天下计,既领了兵部的差事,臣想的便只有打胜仗,御虏于国门之外,臣当真只是想尽心为陛下办好差事,只是剩下些差事又迁延了几日,还请君父治臣办差不力之罪啊!”
听到严嵩这么说,嘉靖脸上的怒色这才稍稍褪去几分,沉吟许久之后才再开口。
“剩下的差事,还要多久才能办完?”
嘉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严嵩,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却似是在等着严嵩继续往下说。
严嵩这才双眼空洞的开口道:“为人臣者奉王事自当不择一切手段,不计一切代价。”
“好,朕等严阁老的好消息。”
“老臣,谢君父。”
严嵩好似丢了魂一般,茫然的朝着官厅外走去,就在严嵩快要走出官厅时,嘉靖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生烝(zhēng)民,其命匪谌,朕望严卿,警之,戒之。”
严嵩一怔,嘉靖继续开口道:“严阁老以为呢?”
“老臣,谢陛下!”
刚一走出厅堂,严世蕃也终于从那四个安南婢的“魔爪”下逃了出来。
“爹?”
严嵩有些茫然的看向了自己这个儿子。
“庆儿?你方才在鬼叫些甚?!”
严世蕃愤愤的指向了厢房内。
“陛下赏儿子四个安南婢,不通汉话,只会推拿,不过推完之后倒是神清气爽,爹您要不带两个回去试试?”
严嵩闻言身子一颤,而后才扭头跪倒在地。
很多事情不需要真的去做,只要能让你心里担心,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次是安南婢,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老臣严嵩,叩谢天恩!”
严嵩忽然拜倒,吓了严世蕃一跳,也跟着跪倒在地。
“爹,咋忽然又拜上了?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宁玦又给您惹麻烦了?”
严嵩瞥了一眼严世蕃。
“孽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该知道的别问那么多?!老老实实在官厅待着便是!”
只有严嵩自己知道,严家只不过是看起来有很多选择罢了。
他若不逼周尚文去打白羊口这一仗。
莫说天下士人,徐阶、屠侨、陶师贤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会放过严家,严家的赃事太多了。
拿到这场大胜,严家才能有一件能塞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定策之功自保。
但这也仅仅只是保下严家,至于想救严世蕃的命,还得从李同的身上下手。
白羊口大捷,不过是严嵩将手伸进了火里。
只有让李同闭嘴,或者让李同翻不了当年的大狱案,严嵩才能把严世蕃的小命给捞回来,这个栗子才算是真正从火里取出来了。
“宁克终现羁押何处?”
严嵩的车夫迟疑片刻而后开口道:“老爷,小的听说是关在刑部大牢里了,这案子太大,已经要开始审了,大理寺、刑部、顺天府三堂会审,都察院依例避嫌。”
“莫惊动旁人,去刑部听听。”
“喏。”
陶家血案早已传遍京师,但真正让京师百姓震惊的,却是各衙门的处置速度,一边是名门之后,一边是朝廷命官。
这等案子,本应是等两边在朝堂上斗法结束之后方会升堂,张居正也在想着等朱载壡回京之后再行搭救,万万没想到,这三部堂显然没打算给旁人搭救的机会,銮驾尚未返京便急匆匆的将宁玦拉了出来准备结案了。
刑部大堂之中,两班衙役手持水火无情棍分立左右,而在刑部衙门的大门却是紧闭。
大理寺少卿傅炯、刑部左侍郎詹瀚、顺天府尹马坤端坐堂上,张居正仗着自己东宫侍讲的身份,这才勉强混了一个后衙旁听的资格。
堂上官阶最高的詹瀚一拍惊堂木。
“升堂。”
左班衙役低颂“恶无”右班衙役低颂“无恶”互相接应,听起来像极了“威武”二字。
“宁克终,你我同朝为官,旁的我便不再多讲,但问一句,你为何要杀陶公,你也是读书人,岂不知陶公乃五柳先生之苗裔?”
宁玦静静的注视着詹瀚。
“五柳先生?他陶师贤也配提五柳先生吗?!”
“佛郎机人在其父陶谐任上,占我两广疆土,杀我大明百姓,强抢屯门之百姓为奴为婢,五柳先生泉下有知会当如何?”
“陶家勾结倭寇,阻挠朝廷开海,逼我东南百姓下海为寇,五柳先生泉下有知又当如何?”
“陶师贤勾结俺答,破宣府而入,杀我九边军民,五柳先生泉下有知,又当如何?”
听着宁玦的质问声,堂上三人额头上均是布满汗珠。
马坤低头看了一眼书吏,低声道:“此话勿录。”
“为何不录?将我回话记录在案!”
那书吏低着头低头道:“府尊,这依律,当,当录。”
“啪!”的一声,詹瀚的惊堂木拍在案上。
“宁克终,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吗?”
“是!”
“记录在案,人犯认罪了!”詹瀚话音未落,原本在后衙的张居正便已然坐不住,硬是直接从后衙冲了出来。
“詹部堂,三位先生,宁兄此案,实是事出有因!”
詹瀚又是一拍惊堂木。
“张叔大,准你旁听本官已然破例,你难道要扰乱公堂不成!速速退下!”
两排衙役登时便拦在了张居正的面前。
詹瀚一拍惊堂木。
“宁克终戕害同僚,罪当立斩,你可还有要说的?!”
“有!叔大,你记住了!海禁之利,不在市舶司,而在海关!”
此话一出,堂上的三人面色陡然一变。
詹瀚连拍惊堂木。
“来人,将张居正带下去!此话不得记录!”
张居正被两名衙役搀下去,而宁玦的话却没有半点停歇。
“市舶司只能让陶家倒台,只有仿九边马市例,朝廷方能真正的化私贩为公贩!也只有增设了海关,海利才能真正的流到朝廷跟百姓的手里!”
言及至此,连马坤手中的惊堂木都跟着敲起来了,堂上登时大乱。
“将我的话记录在案!”
宁玦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双眼也不由了布满了血丝。
不杀老子那你们就全都去下面陪陶师贤那个老王八去!
灭不灭口?!
堂上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马坤咬着牙怒视那书吏。
“陈二,你疯了,詹部堂的话你没听见?”
那书吏头也没抬。
“府尊,我没记啊。”
“放屁,你当老子瞎?你的笔就没停过!”
自宋代起,这些胥吏便不得科举,被人视为贱籍,到了明代更是只得世代为吏,又因不得科举,嫁娶更遭良善之家嫌弃。
最后的结果就是连州跨府的胥吏互相联姻、通婚最后逐渐铁板一块,直到后来发展到藐视堂官的地步,连改朝换代都不改其势,是为胥吏之害。
他们虽人微言轻,但打心底里真的不怵这些堂官,哪怕是罢了他的差事,明天接他的差事的,还是他自家二舅、三表哥,整个衙门里,除了有品秩的官员,其余的全都是一家人。
有胥吏听你的你才是官,没有胥吏听你的,不过就是一个俸禄高点的书吏罢了。
“砰!”的一声,这一次落下来的却并不是惊堂木,而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看着面前的银锭,连那书吏都怔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两句话,竟是能逼着这些老爷一次性吐出这么多的银子,而且就在这公堂之上。
那书吏狠狠的咽了一大口口水,而后略显娇羞的看了一眼马坤。
“府尊!这不是银子的事啊,结案之陈词,皆当记录在案,卑职只是秉公办事啊!”
那书吏就差把“加钱”写到脸上了。
马坤喘着粗气,瞪了一眼那书吏直接坐回到了椅子上破口大骂道:“蠹(dù)虫!蠹虫!”
堂上三人面色铁青,他们知道过后自己加钱就能将此事押下去。
但这些话记下来了,真的就还能这么轻松的抹去吗?
他们不信但他们不能赌。
当天夜里,一份卷宗便摆在了严嵩的案头。
“老爷,这便是今日提审宁秉宪的全部笔录,比报给朝廷的还要多几篇。”
烛光下的严嵩,手持一杆鎏金水晶僾(ài)逮,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陛下,老臣只能如是了!”
管家疑惑的看了一眼严嵩。
“老爷,您说什么?”
“将结案陈词匿去,前面的口供散出去。”
“咱们散到哪去啊?”
“城外大营!”
“老爷,这,这若是散出去,京营怕是要乱了啊!”
“就是要京营乱!水浑了老爷我才能摸鱼!”严嵩的表情愈发阴鸷:“拿我庆儿的命,去换他们的身家?!痴心妄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