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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见天
    何肆被拉上桥。

    他双手奉剑,交到太子身前。

    陈含玉不接,随口说道:“你拿着吧。”

    何肆无言退下,他握住纤细的剑茎,攥了一手铁锈。

    白龙没了斩龙剑的震慑,发出喜悦的龙吟。

    一尾巴抽在潮音桥上,竟是将这座大桥又抽歪些许。

    李且来见状,眉头微皱,一口唾沫钉吐出,津液如同一枚凿子。

    击中白龙口吻,白龙吃痛不已,老实下来。

    灰溜溜耷拉尾巴,低着头颅,就要钻过桥洞。

    忽然,何肆手中的斩龙剑发出震颤。

    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烙铁。

    当即持握不住,松开了手,斩龙剑掉落。

    剑尖之上没有一丝剑锋,连脚下的泥地都插不进去,就这么横躺在地上。

    何肆只觉手心痛痒难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中被斩龙剑灼伤通红,甚至渗出血水。

    原本握剑茎的右手掌心还被烙印上了两个文字。

    这两个字倒是没有正反一说。

    “见天!”

    ……

    耀武关外,天符帝陈符生立于辕门之外,感受着关外四月的苦寒。

    愁云惨淡,朔风扑面。

    这里本是炎离陈氏的故乡,直到百年前,太祖皇帝马踏中原,他们这些鞑虏才摇身一变,变为了关内的主人。

    刺骨的北风吹不过长城,他们再住不惯一年到头迁徙的帐子,喜欢上了坚固的城,有地龙的屋子。

    喜欢上了扬州的瘦马,越女的腰肢。

    在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又划分了南北。

    文人相轻,武人相重,艺人相贱。

    陈符生还年轻,至今刚过不惑之年。

    他身长八尺二寸,容貌魁杰,雄毅严重,筋力超劲,虽不是马上皇帝,也有百人之敌之能。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皇帝,能生出陈含玉这样容貌姣美的太子。

    即便陈含玉男子女相,随娘多些,可皇后得长得多漂亮才能独立拉扯起陈含玉的颜姿,使其眉宇之间没有半点皇帝的粗犷?

    陈符生身侧一人。

    身后十步,众人林立,两位国公、三位侯爵、内阁首辅(首辅不止一位)、户部侍郎,工部尚书,驸马都尉等一众文武大臣。

    此次随驾,足有四十余人,这还是未到齐的。

    大军出关已经半个月余了,连半点敌人的行迹都没有摸到,虽说这是常有之事。

    可陈符生还是不免气馁。

    按照内阁首辅的提议,当前最正确的做法,他应该率领夸大其词的“五十万”军队,在草原上扫荡月余,然后班师回朝,对内宣称凯旋而归,已将敌人驱逐出长城境外数百里的荒芜苦寒之地。

    史官有笔如刀,自会“如实”记载。

    皆大欢喜,他陈符生在史书上,也是亲征过大败北狄的“马上皇帝”了。

    但陈符生不愿如此。

    忽然,身后一人身着重甲,‘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皇帝不言,自然无人相扶。

    倒是皇帝身侧的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刘喜宁出声道:“陛下,驸马都尉晕厥了。”

    陈符生没有转身,只点头说道:“抬下去吧,传军医。”

    驸马都尉是当朝探花郎,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随驾多日,皇帝出行时掌副车。

    乃是侍从近臣,重感风寒多日,坚持到现在才倒下,也难为他了。

    可不能真叫女儿守了寡。

    陈符生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大臣,朗声道:“诸位,都退下吧,陪我作甚?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看舆图,探探敌人的草蛇灰线。”

    大太监刘喜宁也适时出声:“诸位大人都退下吧,陛下身边有我呢。”

    一众朝中肱骨眼神相视交流,终于是在首辅大人的领头下纷纷告退。

    陈符生见众臣退去,也就收起了架子,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

    一身重甲摩擦窸窣,夜不脱甲已有五日,虎豹之躯也有些挡不住啊。

    自从见识过天坠白龙,陈符生就知道,此行又有仙人行迹。

    他不免忧心忡忡,自家太子也捡回来一个仙人,所以他深知仙人的厉害。

    他们虽说在此天地备受掣肘,却也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

    翼朝余孽身后若是有着几尊仙人,加之勾结北狄。

    只刘伴伴这一位三品武人怕是也不够看啊。

    说来可笑,为了驱除他们这些鞑虏,翼朝余孽竟然跑到关外拉拢北方各族,合纵连横,广谋从众。

    他素爱读闲书,曾看过一本翼朝的话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句话让他记忆深刻,叫做:“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那个晚年奔走复辟大业未成,忧愤而终的书生尚且如此,翼朝余孽现在却是和鞑虏混为一谈,共谋大事。

    以离朝现今,翼朝曾经的半数国土许下重诺,妄想以狄制狄。

    陈符生不屑一顾,须知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陈符生腰佩刀剑,半解重甲,神色有些惆怅,轻声叹道:“刘伴伴,你说这方世界,要是没有仙家该多好啊。”

    刘喜宁未曾开口,伴君多年,他知道皇帝此刻只需要有人倾诉,不需要回复。

    甚至连这些话,都不可萦于心中。

    自建元天符开以来,天下还是未得太平,陈符生知道自己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最近的两次叛乱。

    天符五年,十月,何汉臻在山南道简州太平县发动起义,自号“圣公”,年号“太平祥符”,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次年一月月便占领简州,入主兴王宫,并得到多地响应,山南震动,背后比多半有那位已经薨逝的皇叔陈汝运的布局。

    天符六年,二月,“净莲教”首领唐耍儿在山东道青州起事,势如破竹,她背后同样有另一位皇叔陈炳荣的纵容。

    可这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勾连?

    如今天下人心涣散,自己不在庙堂之中,不知道吾儿含玉能不能稳住后方。

    算了算了,指望他?

    儿子看不起老子,老子也同样瞧不上儿子。

    你要是敢不顾你母后十月怀胎将你身下,做那六亲不认的神仙中人,老子第一个叫刘伴伴掐了你的脑袋,就跟掐水萝卜一样一样的。

    咱们陈家,可没有数典忘祖的“仙人”。

    老子立嫡立长,力排众议把皇位交给你这个形骸放浪、吊儿郎当的皇长子,你要是敢摇身一变成了仙人,那不就成了窃国巨贼?

    老子死后都入不得太庙,更是无颜面享受血食。

    刘喜宁忽然眉头微蹙,有些心绪不宁。

    他无论是官职、武功、接人待物、为人处世都承袭了前朝那位大太监鞠玉盛(这边的前朝是指上一朝仁宗喜帝在位时的府顺和天佑时期,不是指翼朝),此刻他已是当世罕有的三品武夫,若非身有残缺,他未必不能武道圆融,触及二品门槛。

    如今心血来潮,绝不简单。

    “怎么了伴伴?”陈符生见其心不在焉,疑惑道。

    伴伴意思是皇上身边的伴,常伴在皇上左右,所以称为伴伴。

    只能用来称呼老年寺人。

    从陈符生还是太子之时起,尚还年轻的少监刘喜宁就服侍左右,二人感情甚笃,刘喜宁对陈符生来说,一直以亦师亦友的存在。

    刘伴伴摇摇头,柔声道:“陛下,关外不比京城,外头还冷,先回帐中吧。”

    陈符生笑了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