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清醒的：“我若伸手庇护苏姑娘，无论对外是宣称是远方表妹还是同门师妹，再或者哪怕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婢女，从此你我就讲不清楚了。”

    “先生在乎么？”苏婉昭道。

    这下语气不是激将了，只是一个陈述事实的语气，坦然得无双都“啧”了一声：“我在不在乎，不是苏姑娘能不能利用我的理由啊。”

    “妾身明白。”苏婉昭回答得也很干脆，“但妾身也知道，万事都有代价，妾身来求侯爷，便是想的但凡妾身所有，哪怕是将来可以拥有的，侯爷都尽可拿去。”

    无双摸了摸下巴，又“啧”了一声，仿佛在评估苏婉昭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下手的。

    不得不说，无双那双眼睛，无论盯着谁，谁都会紧张的。

    苏婉昭也紧张，但咬牙暗搓搓捏紧了拳头，努力与无双对视。

    就……既怕无双开口说出什么自己很难答应或者很难做到的要求，更害怕无双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要求可该如何是好。

    心头的小人正自纠缠不休，却听无双说了一句：“当真什么都可以？”

    “妾身虽然不是君子。”苏婉昭咬牙回答道，“但同样，凡有一言，驷马难追。”

    无双笑了笑：“可不要后悔。”

    “侯爷尽管说。”苏婉昭道，“且看妾身能不能做到便是。”

    无双便收敛了那过分有侵略性的眼眸，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面前的茶盏上，再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有些虚无缥缈：“如今半点按捺不住，也不两家通气，便贸然向苏姑娘提亲之人，自然都不懂礼仪，更不堪入目，苏姑娘看不上，实在情理之中。但论苏姑娘本心，到底是待价而沽，倘若有足够合适的少年郎便许嫁终身，还是当真被先帝与神君伤透了心，立了我这般的心思？”

    苏婉昭抿了抿唇，忍不住去想无双到底为什么这么问。

    确如无双所说，他无论以什么理由出手庇护那对老夫妇，无双和苏婉昭之间到底有没有二三事，就说不清楚了。

    那会不会……倘若将来苏婉昭琵琶别抱，无双会担心世人对会不会议论于他？甚至会对他有一些奇怪的“看吧，他守身如玉一辈子原来就是为了赵扶光”的猜测？

    诚然这猜测不会让无双少哪怕半两肉，但这么个神仙人物的风评被毁，还不许神仙人物膈应啦。

    那他想得到的回答……

    苏婉昭回答得就很干脆了：“妾身不准备嫁人了，再是什么青春少年郎，有了之前那两位，倘若妾身还对男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妄想，那都是对他们扇在我脸上耳光的不尊重。”

    可无双听到了苏婉昭如此说，却没有如同苏婉昭所想的那般立刻如释重负，他只轻声叹息：“相反。”

    苏婉昭“啊？”了一声：“侯爷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做的，刚好与此相反。”无双道，“我如今可以庇护于你，但我希望他日你终于考出个功名来了，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又恰好遇上了人品才华俱佳的少年英才，便不要受之前那二人的影响，甚至不必考虑你许婚他人会否影响我的清誉，只要你觉得合适，当婚则婚。”

    苏婉昭是万万没想到无双会这么说的，愣了许久，才道：“先生应该知道，县试中了的三人里，其中那位柴尚书的儿媳，便是婚姻完满，夫妻恩爱……”

    无双点头。

    苏婉昭就很想再问一句，既然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物，你还这么需要我去做这个标杆吗？

    可看着无双那双深邃的眼眸，苏婉昭又觉得可以不用问了。

    当然需要。

    因为“第一”和“第二”之间就是天壤之别，第二的夫妻完满事业有成，就是没有第一有号召力呀。

    何况柳玉是贵族小姐，已经婚嫁，苏婉昭现在的身份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而这世上淑媛闺秀终究还是少数，更多数的人，其实会更自觉地对标好像没有什么后台的苏婉昭。

    不对……

    “侯爷。”苏婉昭凝重了表情，“倘若是想以我来做天下女子的榜样的话，我倒是觉得，我不嫁要更好些。”

    无双“哦？”了一声。

    苏婉昭遂道：“诚然，我倘若作为‘没有后台，无父无母’的孤女，终身不嫁，投身官场，会让贫家的女孩对此心生畏惧，不敢再轻言读书。

    但侯爷也要看到，女子处境本就艰难，贫家女子尤其如此，我倘若婚嫁了，有如意郎君了，天下女子会觉得好像科举和婚姻可以兼得似的，群起而效仿，那该是何种局面？”

    无双不答。

    苏婉昭急了，续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不婚嫁专心考科举，尚且步履维艰，再分心去成家生子，世人对媳妇要求极繁琐，要操持家务，要侍候公婆，要生儿育女，有几个女子能从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杂事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杀不出来，还论什么女子参政？”

    “是啊。”无双笑了笑，道，“所以我才说，苏姑娘当婚则婚，并不是逼苏姑娘立刻便婚啊。”

    “侯爷何意？”苏婉昭这是真没跟上无双的思路。

    无双遂多解释了一句：“苏姑娘如今，年岁几何？”

    苏婉昭：“……二十有二。”

    “这不就完了么。”无双淡淡道。

    苏婉昭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了无双到底是什么意思——试问，如果苏婉昭愿意，她最快能多久成婚？

    怎么也得等到明年春闱考中了再说吧。

    再试问，苏婉昭可以期待一下一考即中，别的女孩可有这份本事？

    凤毛麟角。

    那么，真正的平民女子眼里，苏婉昭若终身不嫁，那便是板上钉钉的“要事业就不能追求家庭”的劝退案例，肯定完蛋。

    而苏婉昭若是走出了“孤女出身·得罪媒婆·科举高中·如意郎君·顺遂一生”的一条路，后来的女孩们会认为她是那种一边追求科举和官途一边与如意郎君卿卿我我的人生赢家，还是会觉得她是在世人普遍认为的应当成婚的年纪里头悬梁锥刺股，等考出个成绩来不愁没有如意郎君的人间清醒？

    前者不可复制，那后者不正是处境艰难的女孩们的典型案例么？

    并且，苏婉昭还想起了以前听老夫人和祝青萝都说过的一个事儿——当今之世女孩子大多早早成婚，“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是连徐影都没躲过的经历，可女孩子成婚早，破瓜早，生子早，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自己骨血都尚未长完满，如何负担得起另外一个生命的重量？

    自己都还不太清楚怎么做人，嫁到陌生的家庭里，如何能不被婆婆拿捏，然后学了婆婆的恶习，等自己成了婆婆之后也去拿捏媳妇？

    从这个角度说，苏婉昭如今二十二岁，明年考上了二十三岁，再过三年考上是二十六岁，丝毫没有大龄女子嫁不出去的担忧，还能无比从容地寻到如意郎君风光成婚，就会给这世上其他读书的女孩一些鼓励——莫慌，后面有好姻缘等着你呐，对男子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对女子来说难道不是？

    而所谓士农工商，一旦作为“士”的女孩子从容了，不着急成婚了，就会带动其他阶层的女孩子，缓一缓，给自己一点成长的时间。

    那样，对当今之世里绝大多数十五六岁便嫁入夫家，开始被婆家打压，开始以稚嫩的身体强行怀孕生子，最终都无法拥有一个健全人格，因为生孩子太早没准还会一尸两命或是患上不好言说的妇人之症的姑娘们来说，真的，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