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昭没有现代人对所处环境的认知。

    但，饱读诗书如她，至少知道丝绸之路，知道数千里之外有个国家叫大食，再往西数千里还有个国家叫大秦。

    天宽地广，并非很多人观念里根深蒂固的中原就是天朝上国，除中原之外其余所有地方都没有居住价值。

    而她如今虽不敢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至少也是已经大步走在被组织培养的路上，政客们的贪婪她多少也是学到了一点的。

    比如说，看到一块那————————么大的土地，会不自觉地思考怎么把这块地纳入自己的版图。

    再者，徐影曾经给她说，人还是要尽量看一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哪怕只是在天尽头刻下“到此一游”都对后世子孙有着“自古以来”的积极意义。

    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作为祖宗，能把那些地盘纳入版图，为什么还要给子孙后代“和其他国家争地盘时是说自古以来”的机会呢？直接送给子孙后代不好么？

    如今的技术手段不行，没办法看到上百丈的地底都有什么矿藏，但如果有朝一日技术手段行了，子孙后代知道哪块地哪座岛下面有黄金了，偏偏那块地不是自己的，得多遗憾呐。

    “我都被您说动了。”许久，苏婉昭轻叹一声。

    老夫人莞尔。

    即便被困在宅院之内没办法有太多的野心，当家主母们都会想办法去多买两块地多盘两家铺面收租，如今走出宅院天宽地广，那“多买两块地多盘两家铺面”，自然而然就会成为“多弄两个小国纳入版图从此它就叫中国啦！”

    “这样美好的前景。”老夫人含笑，“自然引人喜欢。”

    可苏婉昭还是叹息：“可是我不明白，既然想扩充领土，那直接扩充呗。便如大魏与北戎才动过刀兵，北戎大败，如今两国正在谈判，倘若大魏对北戎的土地有心，那完全可以谈一个北戎割地赔款，那些地方直接纳入大魏管理不就好了，为何还要靠把各位殿下撒出去，容他们封邦建国，还给将来留下无穷后患……”

    老夫人笑着摇头：“因为手没办法伸那么长啊。”

    一个制度是有统治的极限的。

    以史为鉴，春秋战国时，在商鞅还没搓出恐怖的把全国拧成一股绳的郡县制和军功制之前，一个邦国靠着分封制，能统治的最大的地盘最多就是如今一两个行省的大小，再大就控制不住了。

    而郡县制的极限在哪里呢？

    这是苏婉昭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她甚至有些惊愕老夫人会去思考这个——实在是思维惯性，苏婉昭从来接受的教育都是“中原”是一个定义，指的就是九州，郡县是一个制度，主打的一个自古以来，哪里思考过“中原为什么这么大”这种哲学问题。

    老夫人也理解苏婉昭在此事上的无知，含笑道：“在唐帝国最大的那块版图。”

    苏婉昭“嘶”了一生。

    那是自秦始皇到如今，汉人能掌握到的最大的地盘。

    “当然，实际不太到。”老夫人道，“毕竟倘若唐帝国对自己的边边角角都能做到治理有效，也没有唐晚期的节度使专权自重的问题了。”

    唐帝国最大的版图，出现在唐高宗当政时。

    而到武周时期，武则天就丢了好些地方。

    再到玄宗时期，偌大的版图回来了一些，但最终是没能重回巅峰，唐玄宗执政的前半截儿时期帝国还能欣欣向荣，可到后半期直接飞快崩解，唐帝国再不复曾经辉煌。

    “文人批评玄宗，多有说任用奸人，宠幸贵妃，耽于享乐等等等等。”老夫人道，“诚然，那些都是原因，但我们假设，即便玄宗不糊涂，唐帝国又能维持多久呢？”

    它太大了，帝国中央政令要传到地方花的时间太长了，地方节度使即便一开始忠心耿耿，在长久的权力的腐蚀下不可能不生野心，中央一直没有犯错自然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哪有人能一直不犯错的呢？

    “倘若大唐没有那么大，政令从长安城传到角角落落要不了那么久，边边角角的叛乱与不臣之心就不会萌生得那么快那么迅速，即便有，也能很快被镇压下去。”老夫人道，“阿影有没有给你提过，一个国家能延续下去的最重要的点。”

    苏婉昭回忆了一下，试探着说了一个一点也不古香古色的词儿：“抗风险能力？”

    “对。”老夫人道，“你想，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开元盛世，连着多少年，国家也好，百姓也好，该有多厚的家底，国家一个君王多宠幸些一个女人罢了，能给国家带来多大伤害？再怎么一骑红尘妃子笑，难道花费的银两还比得过汉武帝派卫霍去打一次匈奴？”

    可就是这样一个并没有出现太大战争，太多天灾，太过分的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的情况，巨唐说急转直下，就急转直下了。

    其中原因，与其怪一个女人荔枝吃多了，是不是怪罪一个国家太大了，角角落落都只知节帅不知天子，一旦滋生了野心，就容易让人一咬牙一狠心去搏一搏，要更合理一些呢？

    毕竟官僚系统糜烂，其他时代难道就都是清官了？天子宠幸妃嫔，其他时代就不宠幸了？地方尾大不掉，可郡县制天子对地方的控制就那么回事，难道其他时代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就那么强？

    凭什么有的时代皇帝好多年不上朝，好多年不任命新的官员，就在宫里摆烂管天下去死，人家不爆发安史之乱，唐玄宗好歹前期还励精图治呢，没摆烂几年怎么就垮了呢？

    “国家太大了，郡县制不堪重负，羁縻制控制力不够，小马拉大车，大车但凡出了一点问题，或者小马但凡歇了一两年不好好拉车了，都是要翻车的。这不，唐崩之后天下大乱，再起来的宋便再没有汉唐时那等往外扩张的心胸和胆气，因为既然已经试出来郡县制的极限，扩张就显得没有意义，接下来便是在郡县制范围内做文章了。”老夫人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当然，这也不过是我一个老婆子的瞎琢磨罢了。到底是与不是，如今并没有人能重建一个巨唐，也法子再验证了。”

    说是如此说，可苏婉昭看着侃侃而谈的老夫人，内心已经是……

    有这样见识的母亲，陛下登基得不冤：）

    那天，苏婉昭直到和老夫人告别时，都仍然有一种“乡野之间，自有奇人”的震撼。

    她觉得，没准自己去请教无双，都得不到这样深入浅出的一番解答。

    因为过分震撼的缘故，上车时脚步都有些软，小趔趄了一下。

    这让给孩子们上完了课，出来透透气的祝青萝有些意外，喊了苏婉昭一声她都没听见，然后奇奇怪怪问老夫人：“您给她说了什么呀，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可能是觉得自己捡到鬼了吧……”老夫人淡定地笑，她和祝青萝沟通得要顺畅得多，三言两语便把事说了。

    这番话对祝青萝就产生不了那么大的震撼效果了，她听完了之后，只啧了一声：“国家统治的极限还和科技发达程度相关吧。”

    “相关啊。”老夫人笑叹，“你要什么时候手搓出火车汽车来，我现在就进宫劝阿影放弃把那些小萝卜头丢出去打天下，直接一路杀到欧洲掀了罗马教廷的宗座。”

    祝青萝对此，回以冷漠的“你觉得可能吗”的眼神。

    老夫人笑得不行。

    祝青萝却正色道：“前辈，到了咱们那个时代虽然不再是郡县，那也不过是没高端到哪里去的行省，您真的觉得，把殿下们撒出去封邦建国和春秋战国那会儿一样再卷一道，真能卷出比郡县更好的制度么？”

    “总得试试嘛。”老夫人还是乐观的，“万一呢？”

    祝青萝却道：“万一不呢？”

    “那也不亏呀。”老夫人道，“不说什么石油矿石天然气，就说榴莲——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东南亚都是我们的，没准我们吃榴莲就能十块钱三斤了？”

    祝青萝：“……”

    好吧，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

    #我想十块钱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