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辛首辅并没有死。

    他在都已经看到了人生的走马灯，整个人又是解脱又是遗憾地闭上眼睛，双腿都开始踢蹬，身体在本能地想办法要活下去，然后，有人割断了他自缢的白绫。

    辛首辅无力地摔在了地上，缓了好久。

    辛首辅在辛家说一不二，又是一国首辅，所谓臣不密则失身，他的书房自然是重地中的重地，除了辛老夫人之外，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非请勿入，辛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老首辅的打算，自然不会如何。

    所以，救人的只能是外头的人。

    更准确的说，帝后的人。

    换句话说，你以为的书房隐秘，是帝后对你没动那个“你见什么人·吃什么饭·收了谁的贿赂·进了哪个小妾的屋子·穿了哪个颜色的亵裤”的心，只要他们动了，你所谓自有章法，家规严谨，即便是多了只虫子都会被记录在案的家，对人家来说什么也不是。

    辛首辅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沉默地看向门口，等一个最后的审判。

    可并没有等到楚英或者徐影。

    许久，是暗卫推开了书房的门，而后，又一个暗卫抱着公主殿下，缓缓走了进来。

    楚湘毕竟年纪小，这种程度的熬夜对她来说还是有点挑战人性，看上去便没了平日的乖巧可爱和偶尔漏出来的聪明慧黠，纯纯的睡眼惺忪，不知人间何时。

    她被暗卫安放在了书房主位上，随便一低头便能看到辛首辅的遗折。

    她盯着遗折看了好久，仿佛是太困了计算机待机，现在要干活了于是努力计算机重启。

    终于，政治动物的天赋还是战胜了困意，公主殿下伸手，默默把遗折收到了袖子里，然后看向辛首辅。

    辛首辅才被暗卫扶起来，坐在了一旁椅子上，怎么都是个老人家了，即便被救了起来，现在看起来脸色也是十分差。

    小公主想了想，先对暗卫挥了挥手。

    暗卫遂对楚湘行了一礼，退出书房。

    如此，楚湘才放柔了声音对辛首辅道：“老大人的奏章，本宫会呈给母后的。”

    辛首辅定定看了楚湘许久，才叹息一声：“看来，娘娘是下了决断了。”

    ——既然来最后见我一面的是公主不是太子，徐影到底是偏好太子还是公主，昭然若揭。

    楚湘反而笑了笑：“老大人，这样不好么？”

    小公主诚然很可爱，但在政治场里，可爱并不是入场券更不是加分项，也不能让老首辅的心肠有半分软化：“只是觉得对太子殿下不公平罢了。”

    这是老话题了，小公主才不会因此觉得有半点愧疚呢：“老大人此言差矣，难道以前的继承方式，对公主们来说就公平了？”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连科举考试都只能是尽量，你拿个公不公平的话来哄我，也太把我当小孩子了吧。

    辛首辅又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公主，只觉悲凉。

    因为他根本挑不出楚湘的不是。

    但楚瑜是有不妥的——作为一国储君，在君父下落不明的时候，站出来监国难道不合情合理？

    当然，这有一定难度，毕竟皇帝失踪之前已经给了皇后掌政的合法性文件了，加上太子年纪尚小，皇后很容易就能把太子怼回去。

    但，在官员们觉出了皇后那个想让陛下永久下落不明的意图，准备无论是真是假都逼皇后承认皇帝就是凶多吉少，好让太子继位的时候，太子做什么了？他应该有表态的呀！

    无论是站在皇后那边还是站在朝臣这边，站得对不对、孝不孝、忠不忠，那都可以另说，怎么就连出面都不敢呢？这是认怂的时候么？

    你是太子，不是宫女更不是太监，那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生活智慧对你来说是不适用的，你既然在这个身份，你得支棱起来扛事儿啊我的殿下！哪怕你不出明面但私底下封官许愿也成啊，不然官员们凭什么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呢？

    相比起来，楚湘简直好得不真实——北戎要嫡公主和亲，否则便不交还“楚英”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在和皇后较劲，即便世家别出心裁想忽悠公主，可那心态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全天下的人都没觉得公主在这时候应该发声。

    因为她才七岁，并且还只是个姑娘，世家女的婚事尚且不能自己做主，公主出嫁还不是皇帝皇后说是谁那便是谁？

    可她就是站出来了，还是那种在大朝会时求见的发声，无论她有没有就此事和皇后事前沟通过，有这份表态的决心和胆气，就已经胜过太子万千。

    还有昨日。

    说真的，昨日连辛首辅都没有反应过来，跟着文臣武将们一步走错，直接再无回头的可能。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真假皇帝这种戏码，本来就是谁辨认都不作数啊，那妻子儿女臣子奴仆都可以说谎，腿上有没有伤伤了几回那也都是屁话，真正能让一个君主成为君主的还得是武德。

    所以让楚英再百步穿杨一回，当场杀几个官员稳住局面，最好再像曾经楚英打入京城时，长枪稳稳当当将传国玉玺挑到皇后怀里还笑嘻嘻一句“江山为聘”一般，秀上一番强大和风流才是硬道理。

    怎么秀呢？

    对一群文官，拿着宣花板斧冲进去砍瓜切菜那只能是武夫，真正优雅又有说服力的展现武德的方式就是弓箭，在文武大臣的遮挡下精准取苏明老匹夫狗命，什么都不用解释，足以骇破世家系官员的胆，局面打开之后，什么都好说。

    跟着楚英久了，辛首辅对这位主上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刻，他知道楚英自己一定不会想到这么干脆利落的法子，那一箭是楚英射的不假，但创意不是来自皇后就是公主。

    当然，更有可能是日渐算无遗策的皇后提前给公主说了可以如此如此。

    但，即便不是公主自己的主意，可公主小小年纪，在连辛首辅都跟着脑子一热从而行差踏错的场合，还能保持冷静并且在最合适的时候给陛下递上弓箭，估计还给陛下说了要如何做……

    这份定力，难道还不足以做一个君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