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魔神“愤怒”情绪的坚冰是难以被摧毁的。

    莱欧斯利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试图挣脱这种刺入骨髓的严寒，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渺小到连一丝一毫都未能撼动。

    过低的温度给他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感受，他茫然无措，这才发觉原来以前斯黛拉训练自己时所用的冰霜都是弱化的版本。

    就像水元素的魔物除了水史莱姆还能有水形幻人一样，冰雪的层级也不一样。

    很快，就连这样的思考……莱欧斯利也觉得费力了。

    他的思维被冻到迟滞。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斯黛拉的好脾气。

    她可以随手给自己一个“家”，这是他善良的“报偿”，也可以随手拿走他的命，这是他那所谓“僭越”的代价。

    ——太轻飘飘、太理所当然了。

    他的心中生出了愤怒，但弱小的躯体还是抵不过这样的力量，莱欧斯利昏迷了。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斯黛拉。

    斯黛拉。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还想到的还是她。

    ＊

    “先生，请问他没事吧？”

    焦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莱欧斯利恍恍惚惚，一段艰难的辨认之后，理智好不容易回归了现实，他才惊觉这个声音好像是斯黛拉的。

    真不可思议……这位从来都波澜不惊的人居然会有“焦急”这种情绪。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还好送医及时，还有的救。”

    莱欧斯利心想：……这应该是医生吧？

    他这是……被斯黛拉送去了医院？

    他的眼睛很沉重，现在还无法睁开眼睛，只好听着斯黛拉和医生的谈话。

    医生：“我说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可以把弟弟忘在冰湖里呢？虽然说冬天和面结冰了以后很有意思，但现在已经要转春了！转春！很多冰面并不牢固，人贸然站上去是会出现意外的。”

    莱欧斯利心想完了，医生这么“冒犯”，斯黛拉该不会又来一次……

    “是我的错。”他听见她说。

    莱欧斯利：？！！

    斯黛拉：“这孩子跟着我免不了受罪。”

    语气难过，态度谦和。

    莱欧斯利：？？？？！！！

    这真的是她吗？

    ——她不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上一句“你算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这样类似的话才对吗？

    医生：“你也不必太自责，知道错了是好事。回去照顾你弟弟吧，他体质看起来不错，估计两三天后就能跑能跳了。”

    “谢谢您。”斯黛拉说，“医药费多少？”

    医生：“这可不便宜，要十万五千八百摩拉，毕竟仪器和药物都是钱。”

    莱欧斯利：多少？！！

    他知道他们这个有一顿是一顿的情况，别说十万五千八百摩拉，就连现在，把整个家翻个遍，能凑出一千摩拉都是没可能的事情。

    结果斯黛拉爽快道：“我明白了，明天给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医生答。

    他也不斯黛拉跑，毕竟枫丹法律摆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诚信还是有的。

    莱欧斯利就这样被带回了家。

    他第一次被斯黛拉这样轻柔地抱在怀里，不是被提着后衣领子，也不是被牵着手……这感觉太稀奇，莱欧斯利一时间没反应。

    而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斯黛拉公主抱了。

    ——救命。

    好像有点丢人。

    可惜他眼皮依旧沉重，上面就像压着一个千斤的石块，这让他只能任由斯黛拉抱着，就连动作也做不了。

    ——他不会是……变成植物人了吧？！！

    但无论他如何惊恐地想这些，拼命的想要联系自己的手脚，他都不能动弹一点。

    ——完了。

    莱欧斯利现在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他无法判断自己的状态，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醒来，所以陷入了一种空茫的恐慌中，就连自己何时被斯黛拉带回了家都没发现。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躺在了床上。

    ……这次病的确实很严重。

    莱斯利的房间离厨房不远，斯黛拉把他放下后，又步履匆匆的离开了，片刻之后，他才听见红茶瓷杯碰撞的声音。

    她去了厨房？

    莱欧斯利有些困惑，她不是从来不涉足那里吗？

    又过了片刻，厨房传来了热水沸腾的声音。

    ……斯黛拉原来是会自己泡红茶的吗？

    结果下一瞬，他又听见了杯盏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又突然，还伴随着斯黛拉小小的惊讶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摔在了地上。

    莱欧斯利：“……”

    他早该想到的。

    斯黛拉女士不食人间烟火，养尊处优实力强大，所以理所应当的什么都不会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莱欧斯利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即他就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

    而后茶杯的边缘抵在了唇上，斯黛拉试图给他喂一些茶杯里的东西，可惜他没办法配合的张嘴。

    斯黛拉一着急，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两边，她力气不小，莱欧斯利感觉两腮发疼。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愚蠢的海鱼。

    茶杯里的东西猛地灌进来，莱欧斯利被呛到，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这声咳嗽好像打破了某种禁制一样，让莱欧斯利在一瞬间睁开了双眼，终于真真正正的醒了过来。

    他弯腰捂着肚子，咳嗽咳地撕心裂肺，手还在一个劲地给自己拍胸口顺气。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缓过劲来，后知后觉自己嘴里的并不是红茶，而是泛着苦涩的、正儿八经的药物。

    ——斯黛拉给他泡了药。

    莱欧斯里抬眼看她，发现这位惯常优雅的女性第一次手足无措地滞愣在原地。

    “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他问。

    他不理解。

    斯黛拉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会告诉自己，收留他是“报偿”，所以他认为斯黛拉是个好人。

    而后她用极快的速度告诉了自己：她到底有多强大和任性。但直到那时，他依旧认为斯黛拉是个好人。

    直到他莫名其妙因为一句所谓的“背后调侃”惹恼了她，被坚冰冻住、性命垂危时，他才惊觉斯黛拉并不是“善良”，那只是因为她喜欢“随心所欲”罢了。

    她漠视生命，也漠视他……本来是这样的。

    那现在她所做的这些又是什么？

    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而这个问题，斯黛拉没有给出答复。

    她只是说：“抱歉，莱欧斯利。你买的食材我都冻坏了，所以今天只能吃一些昨天剩余的食物……双壳贝都让给你吧。”

    斯黛拉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当时怒气上头没顾及力量，等到反应过来迅速赶回家时，莱欧斯利已经昏迷了。

    她不可置信，把他送去看医生时，连手都是颤抖的。

    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人类本来就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这是她唯一的“子民”了，他不能死。

    哪怕再僭越……他也不能被她亲手送去死亡的路途。

    他不能死。

    ……莱欧斯利不能死。

    她那时难得恍惚，脑海中全是这一个想法。

    初春的阳光就像是一道轻柔的纱，可斯黛拉几乎感觉不到暖意。她僵硬地把莱欧斯利带到以前他看过医生的地方，然后近乎慌张地对神情略带讶异的医生说：【……救他。】

    那是极为干涩的话，就像喉咙里堵住了什么，说的很是艰难。

    斯黛拉没想杀死他的。

    如果她真的动了这种念头，魔神力量幻化的坚冰就连整个房屋都会冻住，莱欧斯利只会瞬间丧命，连思考的瞬息都没有。

    她当时只想着——小惩大诫，他会记住的。

    可是斯黛拉忘记了。

    她已经没有眷属了。

    莱欧斯利只是人类，甚至是人类中的幼崽……他根本就没办法和那些不会轻易死去的眷属一样皮糙肉厚，所以哪怕斯黛拉只是离开了几分钟就回来，她还是看见了快速流失生命的莱欧斯利。

    就在那一瞬间，斯黛拉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慌。

    她这才悲哀地意识到一个切切实实存在的事实——

    不仅是眷属，她也早就失去了自己庇护的子民。

    可以在她的羽翼之下生长的人类族群，早就死在了她给予庇护的坚冰之中。

    ……怎么死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幅从未有过的画面。

    【请您放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经快要冻到失去知觉了……】

    【那些冰层好透，阿姊，你看那里，那里亮亮的，蓝蓝的，是太阳的光吗？】

    【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我好痛苦……我好难过……我好想……好想要……感受温暖的阳光啊。】

    【好冷……好冷……好冷……】

    【放过我吧……求求您了……】

    【——外面是什么样的？】

    【今天又有人死了。】

    那些人的脸上没有快乐。

    那是一种悲伤欲绝、一眼看不到前路的、哀哀切切又漫长的绝望。

    她终于想起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斯黛拉听见自己用困惑又不容置喙的腔调说——

    【外面太危险，只有待在这里，你们才安全。】

    子民想离开，她却觉得自己这样才是为了他们好。

    她理所当然地想——外面那群魔神为了王座争抢地天昏地暗，世界都成了焦土，而焦土和战火的气息没办法让权能为寒霜的她感到任何愉快。

    ……只有待在冰冷的世界里才是最舒适、也最安全的。

    她是这样，所以她要把最好的一切送给子民。

    她以力量构筑坚冰的屏障。

    然后……她没想到的是，明明是用作保护的坚冰，子民却一个接一个死去。

    是因为食物缺失吗？

    魔神大人着急忙慌地驱使眷属每天都要带来香甜的果子。

    是因为太过害怕死亡吗？

    没关系，她会在子民的面前亲自加厚冰层，他们一定会安心的。

    是因为寒冷吗？

    不，他们会惧怕一切，但是他们是她的子民，绝对不会惧怕严寒。

    傲慢的魔神在此刻如此坚信着。

    然而……

    渺小的人类至死也无法凿开厚厚的冰层枷锁，还得眼睁睁看着圈养他们的魔神一层一层地重新把坚冰变厚。

    太绝望，太寒冷，太痛苦，太折磨。

    就是这样。

    他们最终还是全部都死了，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是个孩子。

    年纪不大，还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只是感觉身体不大舒服，那孩子茫然的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指尖。

    ……那上面是被冻开的裂纹。

    那样小的孩子，一辈子都没见过太阳。

    可他却是在一众哀求和绝望的悲鸣终于变成了死寂时，唯一对她说出那句：【外面真的很危险吗？保护了我们这么久，魔神大人……真辛苦啊。】

    这样柔和的话。

    然后也没有然后了。

    他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就是这样……

    她漫无目的的走在魔神战争的战场，想着干脆就此消亡也不错……才会在痛苦、茫然、悲痛欲绝之中遇见厄歌莉娅。

    她对彼时的斯黛拉说：【要不要跟我走？我有种方法，可以减缓你的悲伤。作为交换条件……请和我一起守护这个国家，怎么样？】

    厄歌莉娅用某种方法减缓了她的伤痛，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之后的她不会记得自己亲手给子民缔造的“安全屋”是如何变成了囚困灵魂的“荆棘笼”，她只会记得自己答应厄歌莉娅的话——

    【我会守护这里，厄歌莉娅。】

    ……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她才愿意为了厄歌莉娅的国家奉献七百年，直到沉睡在海底。

    ＊

    莱欧斯利不明白自己对于斯黛拉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

    他被相当粗糙又笨拙地照顾了几天，终于恢复了所有的行动。

    莱欧斯利罕见的想要去问清楚，可是走遍了家中每一个角落，他都没看见斯黛拉的身影。

    ……她人呢？

    这个时间，斯黛拉应该会出现在露台给盆景浇水啊。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一转头，一张被写上字的纸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只见上面写着：“这房子送你了。”

    直到第三天 。

    在依照习惯泡完红茶之后，莱欧斯利失手打碎了杯子，打开存放备用杯子的储物柜时，他这才意识到，斯黛拉真的不回来了。

    ——她甚至在储物柜里给他留下了不小数目的金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给了他充裕的钱和昂贵的房子，确保他衣食无忧，然后斯黛拉自己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