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娜是个很贪心的人。

    她总有愿望，小时候身患魔鳞病，总想着如果身体好了的话，就可以让父母少操一点心。

    后来被卖给了愚人众做实验体，又想着能活下来的话……也是很不错的。

    “活下来”这个愿望几乎贯穿了菲娜目前为止的大半个人生。

    因为见多了博士的实验，菲娜几乎恐惧面对死亡。

    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她来说，死亡就相当于要被注射奇怪的药剂，要被观察她痛苦的反应，心中的信念会溃不成军，身体也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要忍受仿佛刻在灵魂里的折磨。

    这种折磨，她每个月已经受过一次了。

    在最最开始，她主动向着博士伸出手，说要加入愚人众的那一刻，所给出的理由也不全是假话。

    她的确是想要找到父母的。

    但菲娜看的很明白，在被抛弃之前，他们至少也曾真心地给予过她一点什么。

    说起来……这个家之所以会支离破碎，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这个拖油瓶？

    她并不想要找到父母报仇，她只是想问问他们，在把她卖掉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中会有所不舍吗？

    但是随着加入愚人众的时间渐长，这些原本的念头就不重要了。

    慢慢的，她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活下来。

    她恐惧那样被折磨着死去。

    她恐惧失去“价值”。

    漫长的时间一如往昔，在愚人众生活的日子单调到可怕。

    菲娜几乎不清楚时间的概念了。

    然后某一天，她遇见了柯莱。

    因为这个女孩和自己的经历太过相似，看见她的那一刻，菲娜恍惚之间看见了自己。

    昔日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她早已被磨灭了希望。

    她的魔鳞病比柯莱严重多了，在柯莱对她发出一起逃走的邀请时，她的身体已经接受了很多年的药剂。

    她已经无法再逃离这个监牢了。

    只要她敢逃跑，不出一个月，她就会死于毒发。

    但是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或许是良心在那一刻突然死灰复燃，或许是下意识期盼自己能有个好结局，所以她选择了把柯莱及其同伴的逃跑隐瞒不报，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另一种可能性。

    事实上，是否成功菲娜并不知情。

    她并不知道柯莱的动向，但却先一步在博士那里得知了自己将死的消息。

    将死……

    所以挣扎着苟活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要死的，对吧？

    都说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就会祈求神明，但是菲娜向冰之女皇虔诚许下的愿望再次被博士无情挑明。

    她近乎心死。

    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到遇见温迪之前，这一段时间里，菲娜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决心。

    她像是摇摇欲坠的浮萍，只一阵稍微湍急的水流，就会迅速地沉入黑暗的永眠之中。

    人总是很复杂的生物。

    在经历了那么久的挣扎之后，突然明白死亡之局无可逆转，又会非常奇异地接受现实。

    ……如果她没有遇见那个吟游诗人的话。

    如果一切朝着原先预计的方向走，她就不会有留恋了。

    凯亚的试探就随他去好了，被发现愚人众身份就随便罢了，哪怕是计划一朝败露愚人众被蒙德发难又怎么样——

    菲娜都快死了，她才不在乎。

    这种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苦恼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

    但是、但是……

    从来没有哪一刻，菲娜如此害怕。

    她近乎颤抖，连思考都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量。

    她想要仔细分辨凯亚话中的含义，但是此时此刻，她的脑子就像被很多生锈的齿轮卡住了。

    菲娜拼命地想要转动齿轮，想要思考，想要找到可以回应的字句，想要找到合适的借口或理由搪塞凯亚语调不明的问话，想要故作轻松，想要让自己看起来至少没那么狼狈……

    但是。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满脑子都被这个认知给塞满，像是循环播放的荒诞喜剧一样，每一幕每一场，她越是认知，就越是背脊发凉。

    连时间都被拉得很长。

    太漫长了。

    ……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每一个呼吸都是煎熬。

    这时，凯亚出声了：“菲娜小姐，或许你愿意去西风骑士团喝上一杯吗？”

    菲娜恍恍惚惚。

    他说……什么？

    这是要在西风骑士团，这个蒙德的政治中心里揭露她的身份了吗？

    如果骑士团都知道了……

    那么温迪……

    他也会知道的吧。

    “当然，毕竟事关重大，所以您就算是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了。”

    似乎把她的沉默当成了拒绝，凯亚又补上了一句。

    在他说那一句话后，菲娜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瞬，她的视野就黑了下去。

    ＊

    “情绪起伏过大……状况……怎么……”

    “都说了不要……好了……我知道了……”

    “……情况……愚人众……巴巴托斯大人……”

    等到菲娜转醒，她的耳边还是一阵嗡鸣。

    尖锐的耳鸣让她没办法听清楚不远处的讨论，只能分辨一点零星的词汇，但是她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个女声说的“愚人众”和“巴巴托斯大人”。

    少女的呼吸一滞。

    她的蓝眼睛空茫地注视着天花板，耳边尖锐的嗡鸣伴随着依稀可以分辨却足以让人失去侥幸的词汇，在这一瞬间，菲娜几乎立刻想要死去。

    她从未感觉如此绝望过。

    把她丢在荒郊自生自灭吧——如果西风骑士团愿意给她最后一点体面的话，就请千万不要让她再和温迪见面了。

    但是事与愿违——

    好像命运都遵循了什么让所有人捶足顿胸的恶劣定义，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有什么降临。

    这时，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状况的某人凑过来，“菲娜，你醒了？”

    菲娜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她坐起了身。

    少女闭了闭眼。

    她从未如此难堪过。

    “你都知道了吧。”少女想用尽量平静的语调把这话说出口，但是没想到她的声音都在颤。

    温迪一愣。

    这时，这间房间里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了，把空间空给了他们。

    吟游诗人没有撒谎：“是，我已经知道了。”

    菲娜不敢看他。

    “我是愚人众派来的卧底，我的任务是拿到你的神之心。”

    “是，我知道。”

    “我还有为博士掠取蒙德人做实验体的任务。”

    “我知道，但你没做。”

    “我只是没来得及。”

    “但你也不想，对吗？”吟游诗人的语调温柔，“菲娜，如果不愿意，那就离开愚人众吧。”

    “可是……”她转动那双如冰湖水底般黯淡的蓝眼睛，终于再次看向了他。

    我要死了，温迪。

    泪水脱眶而出，然后迅速地滴落在衣襟上，荡漾开了一小片湿润的暗色，菲娜死死地注视着他，最终在吟游诗人温和的目光中败下阵，她无所遁形。

    “……好。”她突然说。

    还有二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