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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坏消息
    殷刃恢复了大半人形,发端和膝盖下还残留着无数半透明的翅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软趴趴的。

    可殷刃的人形躯体犹如凝固,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

    他定定注视着新生的钟成说。

    样貌没错,气味没错,四下毫无术法痕迹。对方的眼神、姿态,面部肌肉细微的动作,他在记忆中反复咀嚼过无数次。

    是钟成说……是与他分别的那个钟成说。

    狂喜化作铁锤,猛地敲中殷刃后脑,鬼王大人的视野连带着晃了两下。方才战斗时,“钟成说如何恢复”的问题铅坠似的压在心口,他没去思考它,可它却时时刻刻坠着他的心脏。

    如今重压消失,殷刃只觉得自己差点飘起来。

    ……可惜只是瞬间,狂喜的热度转为冰寒。

    前所未有的再生形式。殷刃穷尽此生的知识积累,都想不出境况相近的术法或邪物。钟成说头颅长回的异状还烙印在眼前,殷刃无法解释分毫。

    他对面的人,沉入了更加深邃的未知之海。

    恍惚之间,殷刃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

    普通的旅店房间,浴室里水汽氤氲。他不慎弄坏房门,第一次看到钟成说的身体。

    和那时一样漂亮结实、身躯线条优雅流畅。也和那时一样存着狰狞伤疤,解剖似的疤痕依然盘踞在钟成说身上。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方才钟成说的尸身可谓惨不忍睹。那具躯体腿脚折断,胸口外翻,背后被子弹打成筛子,脖颈上方空空如也。不提这些大伤,钟成说身上的小伤也数不胜数。

    可现在它们统统无影无踪,钟成说除了失去眼镜,连发丝长度都没变。

    半长不短的头发清爽干净,违和得像不存在于此。

    钟成说的裤子有些肥大,早破损已经到了膝盖部分。上身的布料更是所剩无几,只剩一点扯成渔网的残骸。

    残败布片之下,只有刚长回来、还未来得及沾染尘灰的新生皮肤,能够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殷刃。”钟成说站在原地,小声呼唤。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嗓子里卡了什么细碎的杂质。

    ……以刚才的情况,也许他的喉咙还真封住了一些杂质。

    殷刃没有起身。他虚弱地撑着上身,红纱衣草草搭在身上,就那样凝固在原地。相隔淡薄阴影,一双红眸愣愣地看向钟成说。

    两人周围环绕着黑暗与废墟,狙击手的残骸四散,还在疯狂分解为浓郁煞气,使得周遭愈发严寒。

    是了,发现钟成说还有“生命”,他当时只顾着救援。那会儿敌人环伺,殷刃没时间深入思考。

    而到了可以思考的时候,殷刃反而无法集中精神推理。

    静静的对峙中,只有两人先前相处的细枝末节不断浮现。黑暗在前,殷刃不禁又想到更久之前,第一次看到钟成说的时刻。

    那是自己入世的夏日雨夜,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他所在的街道路灯故障,整条街道陷入黑暗。钟成说骑着自行车与他相遇,一本正经地报了警。报警之后,钟成说打开手机手电筒,用光照着自己。

    当时殷刃刚接触现世,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细微的不自然之处。如今想来,那个雨夜就足以让人背后发寒。

    用手机照亮自己前,钟成说身边并没有任何照明。

    而发现自己的时候,钟成说紧急刹车。那人先前显然在骑车,速度还不算慢。

    一个正常人类,真的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街道上快速骑车吗?

    殷刃茫然地抬起目光,脑中初遇的电光又被一本本厚重日记埋没。

    【我一切正常。】

    为了解释健康的身体,因而合理饮食。

    【我一切正常。】

    为了解释良好的状态,因而规律作息。

    【我一切正常。】

    为了解释漂亮的身形,因而勤于锻炼。

    【我一切正常。】

    地下室的暗格之中,一日日从未间断的日记,记录了无数身高、体重等生理信息。这么一看,倒是像极了动物学家的观察日志。

    只不过观察对象是“钟成说自己”。

    纷乱的记忆飘飘摇摇,终止于不久前的对话。

    【你究竟是什么?】殷刃记得,找到钟成说的第一时间,他曾在慌乱中如此发问。

    【不知道。】

    钟成说这样回答。

    【现在看来,严格意义上,我应当不算人类。】

    现在看来,这句话可以有第二种解读。

    ……钟成说是惨遭杀害后被做了手脚,重获新生;还是自一开始,那人就压根不是“凡人”,只不过对自身情况不甚了解?

    可如果钟成说不是人类,他是什么?

    身躯残破到那个地步,钟成说身上也没有半分煞气或凶煞之力,干净得就像彻头彻尾的凡人。

    身体疲惫,精神粉碎。殷刃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地,脑袋默默宕了机。

    “殷刃……”钟成说第三次呼唤他,声音里多了点若有若无的委屈。

    他仍然停留在原处,与其说是不想接近,更像是手足无措。钟成说的五官本来就生得温文,这么一垂眼,无害得像只食草动物。

    恍惚之中,殷刃咬紧牙关。他探出一束长发,末端迅速结出软乎乎的翅膀。它嗖地绕住钟成说的脚腕,一拖一推。钟成说没有抵抗,直接被搡到了地上,在残余的翅膀团毯子上安全着陆。

    他正倒在殷刃身边。

    “我先缓几分钟。”无数思绪碰撞下,殷刃艰难开口,“缓几分钟,再处理这些……”

    钟成说侧过身,他犹豫了会儿,伸出手臂,轻轻搭在殷刃腰上。

    就像他们还在家中卧室那样。

    只不过这一次接触,殷刃却没有在软床上那样淡定。

    一连串战斗中,殷刃损失了相当一部分血肉。他疲惫到一碰就要散架,得亏操控狙击手尸体的人没有落井下石。

    就在这极端虚弱的状态下,隔着层封印红纱,殷刃感受到了钟成说温热的掌心。

    剧烈的排斥感。

    并非面对上位者的恐惧,只是潜意识的排斥——就像瞧见了叶下的刺,嗅到了有毒的花。那几乎是刻进本能的排斥,它叫嚣着远离,或让对方消失……

    ……消失个屁。

    殷刃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同样侧过身子,径直揽住钟成说。鬼王大人无视了疯狂跳脚的本能,把面庞埋进对方的胸口。

    本能的警示到了极限,仿佛剃刀刮过皮肤。

    殷刃没动弹。

    光洁温暖的皮肤,好闻的味道,以及那熟悉的心跳与呼吸。生物的本能告诉他要远离,而人的心告诉他要留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殷刃拍拍钟成说僵硬的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生涩的患得患失。

    “鉴于你的状况不明,咱们共犯关系,我得重新考虑考虑……”

    钟成说皮肤下的心跳猛然加快,它像只疯狂跺脚的兔子,打得肋骨嘭咚嘭咚。

    “但我很喜欢恋人关系,一点儿都不想破坏。”

    肋骨笼子里,疯狂跺脚的“兔子”又缓缓团起来,轻柔地鼓动身体。

    “嗯。”钟成说严肃地表示,“我只是有点害怕。”

    殷刃没有回答,他只是挪动虚弱地身体,将他此生最大的谜团紧紧拥住。

    ……

    深夜,戚辛停留在那条没有摄像头的巷子里。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就是其中不见了仇方。

    破碎的玻璃中,一个人影虚虚站着。

    “你杀了仇方。”倒影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家伙伤得太重了,我说过,他只是个累赘。”戚辛坐在墙头的老地方,“我直接把仇方咬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是要减轻他的痛苦。”

    如果不是她语气里的敷衍太过明显,这兴许算个合适的理由。

    倒影沉默不语。

    “我用他填饱肚子、恢复力气,顺便拿残骸做了个小型神降。不仅能解决‘伤到仇方的东西’,识安的符行川就在附近,也跑不掉。喏,一箭双雕。”

    戚辛冷淡地继续。

    “这可是把仇先生废物利用,价值最大化。是你让我去收拾他的烂摊子,你还说我怎么做都行。”

    “我也说过,关于‘伤到仇方的东西’,你要给我一个答案。”

    玻璃上的倒影柔声回应。

    巷子肮脏的玻璃上,它近乎一个黑色人形,完全看不到五官。

    戚辛提起嘴角,露出个不太像人的笑“我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它已经被我解决了。有什么问题吗?”

    倒影“……解决了。”

    “小区域内集中爆发的神降,质量差些,可足以毁灭目标。”

    夜风吹过,戚辛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尽管“坐在墙头”的姿态与她一身打扮相当不搭,戚辛双腿整齐地拢着,像坐在会议圆桌边。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沉没会肯定会研究残余痕迹,你问他们更好。”

    倒影没回话。戚辛微微歪头,玻璃上的影子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

    这次“那一位”提前离开了。

    “生气了啊。”戚辛摇摇头,古怪的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

    她抬起头,看向浑浊夜色。

    “机会我给了。”

    她用微微沙哑的嗓子说道。

    “别让我失望,两位。”

    ……

    事实证明,如果戚辛女士能看到两位的状态,她说不准会立即失望一下。

    殷刃吸了会儿成分不明的钟成说,他拼命封印自身力量,强撑着起身——状况再怎么怪异,待在沉没会地界总不是个好主意。

    没有敌人干扰,他们很快找到了这个过渡空间的出口。

    于是,不到一个小时后,旧城区街边多了个摇晃的人影。

    那人衣着破烂,面孔平平无奇,就是一身暗红有些扎眼。他弓着腰,在路边鬼鬼祟祟地走着,手里还拉着个坑坑洼洼的行李箱。

    殷刃摸摸化形假脸,内心悲戚。

    好消息,他们离开了危险地带。

    坏消息,作为两个死人,他们眼下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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