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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至少现在的我,有阿意
    雍国皇宫,湘妃寝殿。

    萧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回忆往事,而当他真的再次梦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遗忘。

    “本宫已经听说,自从几天前你从皇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不吃不喝,萧晏,你在逼我?”

    魏如黛严厉的询问男孩,琉璃般清澈的眸子霜雪般寒凉,看不出一点温情。

    “我没有逼你……”男孩抬起头,苍白的小脸紧绷着,眼中积蓄着泪水却没有掉下来,倔强的和魏如黛对视,“母妃,若我好好的,你会来见我吗?”

    魏如黛一愣,很快就别过脸去,冷声道:“如此婆婆妈妈,怎成大器,你若那么喜欢李氏,不如认她做你的母亲,反正她也没有孩子,而且,她平日里对你很好吧。”

    萧晏的余光看见桌上的一碟糕点,很快收回目光。

    他知道的,母妃不是会喂他吃点心的人,哪怕自己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

    萧晏轻轻地扯了扯魏如黛的衣袖,道:“母妃错了,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还是个小弟弟。”

    “什么!”魏如黛震惊得面色一变,“她有了身孕?怎么可能,陛下明明答应过我……”

    “父皇说,他会将自己的皇位传给小弟弟。母妃,是不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是不是因为我是个怪物他才不喜欢我的……你能不能告诉父皇,我一定会乖乖吃药,我再也不喊疼了,我也,我也绝不哭了。”

    “吃……药?”

    魏如黛反问了一声。

    男孩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他本就是听从了李皇后的建议,将萧稷安说要将她腹内孩子封为太子的事,透露给魏如黛。

    他不过是借此,再一次试探自己母妃的感情,像黑暗中生长的植物,凭借本能寻求一点点阳光而已。

    然而,后来魏如黛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时的他觉得,魏如黛根本不在乎这些。

    可梦里附身在年幼萧晏身上的他,却忽然发现,原来她在听到自己当时说的话后,愣了那么久。

    他正要仔细分辨魏如黛眼中的情绪,眼前一晃,就看见李皇后的寝殿门口,浑身是血的萧稷兴,正抱着皇后的尸体仰天哭嚎。

    “琬儿,为什么,为什么!”

    这日,三王爷萧稷兴带领叛军冲进皇宫,弑兄篡位,可是他入宫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却是皇后李琬的宫殿。

    然而,他还是来晚了。

    怀胎七个月的皇后,早已经一尸两命。

    男孩忽然明白了什么,惊恐的后退几步,迈步狂奔起来。

    早已经历过这一切的萧晏做好了准备,仿佛局外人般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半晌,他赶到皇帝宫殿,萧稷安已经被萧稷兴的叛军万箭穿心,他的胸口,还插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男人死不瞑目,双目圆睁,仰面瘫倒在自己的龙椅上,不甘心的盯着头顶一幅求仙问道的山水画作。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颗用萧晏的血熔炼的丹药。

    萧稷安或许觉得,自己若是中了毒,还能解毒吧,不过,他被万箭穿心,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萧晏内心作呕,但他附身的年幼时的自己却已经哭了出来。

    “父皇,母,母妃……”男孩跪倒在地,看向萧稷安身侧,悲痛的唤着。

    ——身着一袭红裙的魏如黛,同样身中数箭,安静地伏跪在萧稷安的膝头,已经呼吸断绝。

    这样的角度看上去,他们是如此伉俪情深,生死相随的一对夫妻。

    “这不是公子晏吗,抓住他!”

    男孩哭了许久,直到叛军想要将他抓住,他红着眼睛挣脱两名太监的束缚,重新跑回萧稷兴面前。

    萧稷兴仍抱着李皇后的尸体泪流满面,却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披上了一件龙袍。

    旁边的手下很有眼色的改了称呼,唉声劝道:“陛下,先帝发现我们后,就立即下令杀了李皇后,她腹内的孩儿七个月大,可惜……请陛下节哀,请陛下振奋精神……”

    那个萧晏昔日叫做三皇叔的人,愤恨地抬起头:

    “节哀?本王如何节哀,本王恨不得生啖其肉!这是他的孩子啊,他不是说很爱琬儿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怎忍心的?!”

    萧晏慢慢的走到萧稷兴面前,稚嫩的声音含着恨意质问:“那三皇叔又怎么忍心,弑君,弑嫂,谋朝篡位呢?”

    萧稷兴听到这声音,转过头,和还只是个孩子的萧晏对视。

    须臾,他放下李皇后,猛地上前,抓住孩子的衣领将其生生提起来:“小崽子,你懂什么!”

    “陛下,陛下息怒啊,先帝猝然驾崩已经疑窦丛生,公子晏的性命暂时还要留着,而且这孩子他,他自小在猛兽园长大……”一名叛军连忙说道。

    萧稷兴想起了什么,仿佛烫手山芋般一把将萧晏丢到地上,咬牙切齿地咆哮: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懂什么?当初本王与琬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已经到了议亲的时候,是萧稷安,本王的好皇兄,尊贵的太子殿下,他非要横插一脚,强娶了琬儿做太子妃!”

    他说着,回想起当年的事,眼眶越发猩红。

    “萧稷安娶琬儿,只是为了琬儿的好名声,他根本不爱琬儿,可是,他就是为了一个名声,竟拿整个李家的性命威胁琬儿与本王!然后呢,他有了琬儿才多久,就将其弃之如敝屣,身为皇子,去宠爱一个江湖人士,魏如黛,她也配与琬儿争宠?!

    萧稷安,他不爱任何人,他……你以为他爱你吗?你是他唯一的皇子,可是他可一直没有立你为太子吧,何况,本王也觉得可笑,为何他和魏如黛,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进猛兽园呢?”

    萧稷兴想到萧晏的经历,悲愤痛苦的面容终于缓解了几分。

    皇帝与湘妃将公子晏丢进猛兽园的事,宫里宫外,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惊讶。

    他失去了曾经深爱的女人,但是这个小崽子更惨,从始至终,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萧稷安终日研究些长生不老的秘术,寻仙问道,还召集那么多民间神医,既然他如此昏庸,本王为何不能取而代之?他不是长生不老吗,现在,死啦,死不瞑目!”

    年幼的萧晏努力的理解着萧稷兴说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许久,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厉声道:

    “不论如何,你都是弑君弑兄的不义之徒,父皇研究医术,还不是因为你意图不轨,这些年一直派人刺杀我和魏如黛!”

    那时的他,虽然一直被萧稷安折磨,虽然心里已经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本质,却还是心存一丝希望。

    父皇应该是爱他的,他给自己吃那些苦涩的药,都是为了救自己啊;

    就算因此,他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怪物,至少他活下来了;

    作为母亲的魏如黛那么厌恶自己,甚至害怕自己,父皇却会安慰他;

    即使父皇有时候需要他的血,也是想救那些为了保护他被刺客毒害的护卫。

    他身上有很多伤,不过,伤口多了,就不疼了……

    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手臂凸起结痂的伤口,上次父皇取血,是十几天前,他的伤都要好了。

    萧稷兴听到男孩的话,忽然愣住了。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萧晏,半晌,癫狂的笑了起来:“萧稷安居然是这样跟你说的,也是,你才八岁。”

    “告诉你也无妨,本王决定争夺这个位置,是因为几个月前琬儿来信给本王,说自己对萧稷安已经忍无可忍,你其他几个皇叔,据本王所知,他们对帝位根本没有兴趣。这些年,哪里有人刺杀你?”

    萧稷兴的话,就像一柄重锤,轰击在男孩的心口。

    萧稷兴继续说道:“本王就算要杀,也是杀了萧稷安,怎会无端刺杀你?难道杀了你,萧稷安真的会将我立为皇太弟,这可真是本王今日听到最可笑的笑话!

    本王明白了,就如他们将你丢尽猛兽园,你那父皇母妃,是想让你成为什么武功奇才,天下第一吗?哈哈哈哈。”

    说着,他接过一名手下递来的伪造的圣旨,毫不避讳地在萧晏面前展看。

    萧晏已经将嘴唇咬破,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不能将自己血的事说出来,也幸好,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萧稷兴并没有怀疑什么。

    “哦,本王说错了,皇兄的确将本王立为皇太弟,从今日起,朕,就是雍国的皇帝。”

    萧晏跌跌撞撞的后退,甩开所有人,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回到他最熟悉的黑屋子。

    那间地下的屋子里,只剩下中间的十字木桩与血迹斑斑的锁链,男孩将锁链扯下扔掉,找到角落里一柄砍刀,砍断了木桩。

    做完这些,他转动机关。

    这个房间,外面是父皇用来给自己“治病解毒”的地方,里面则是一间地牢。

    ——他记得,里面关押着几名来刺杀他,被父皇抓住的刺客,父皇说会好好审讯他们,争取斩草除根。

    机关刚一打开,萧晏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地牢内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七八个黑衣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被四面八方的利箭射成了筛子,浓稠的鲜血已经汇聚成一片片血泊。

    他们刚死不久,死的很不甘心。

    萧晏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们是父皇在发现萧稷兴偷袭皇宫,自己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被父皇灭口的。

    他蹲下身,捡起血泊中一枚黑色的令牌,同时,扒开距离自己最近一个尸体的脸。

    令牌,是父皇手下的密卫佩戴;

    尸体,是父皇最信任的一名宦官。

    八岁的萧晏,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一直以来,不断派刺客前仆后继刺杀他的人;

    害得他浑身是伤,每天都会中各种各样毒的人;

    让他喝了一盏又一盏苦药,变成一个百毒不侵怪物的人,就是他的父皇——萧稷安。

    再一次重温年幼时的回忆,萧晏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只是,在他看见那枚令牌的时候,他还是心头一疼。

    “我……至少现在的我,有阿意。”

    他喃喃自语,感觉身边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影子将自己温柔地抱住,淡淡的梨花香,就像楚意就在他的梦里,就在他的身边。

    微凉的梨花淡香,让他的精神慢慢平复。

    男童萧晏在血泊中搜寻,只找到这一枚令牌。

    临走时,他放了一把火,将整个房间与地牢烧成灰烬。

    趁着叛军粉饰太平,皇帝驾崩的混乱时候,萧晏回到殿内,掀开萧稷安临死前还直直盯着的山水画卷。

    画卷的下面,藏着萧稷安的一本厚厚的记录。

    他一直妄想用他的血,实现长生不死。

    原来,他努力走到道路的尽头,真的没有一点光。

    后来萧晏在冰湖中遇见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小女孩,在春日繁华绽放的上京城,看到了那个一眼定终身的姑娘。

    他的过去是一片黑暗,于是他只能追逐着天上的月亮,用尽了力气,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

    ……

    “楚意,不许死,本王不许你死!”

    梦境里四季轮回,春去秋来,等萧晏再次回过神,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让他目眦欲裂的情景。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刚刚还能与他拌嘴吵架的人,现在却躺在地上?

    他早已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但绝不是现在。

    “阿意,求求你不要死……你醒来好不好?求求你……”

    耳边属于自己的声音,咆哮着,痛苦着,卑微到了尘土里。

    萧晏盯着地上失去呼吸的女子,那张娇艳昳丽的容颜比起现在消瘦得多,没有丝毫血色,她的身体更是好像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她如同杜鹃泣血,死在秋日的小院。

    他的月亮,坠落了。

    “阿意!”

    他悲痛的呼唤,与跪在地上,抱着尸体的男子重合。

    萧晏猛地睁开眼睛。

    梦境与现实刹那之间合二为一,他看见他的阿意正倚靠在他面前的座椅上,双眸紧闭,容颜依旧,一只手还搭在床榻边缘,呼吸轻柔平缓。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梨花香,那是楚意身上的味道,顷刻间便将他的心淹没。

    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萧晏看见她安然无恙的小憩在自己身边,忽然就明白了“岁月静好”四个字的含义。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什么,楚意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