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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国蹶行(4)
    张公慎在固安县停了两日,期间没有得到任何说明,也没接到任何任务,只是在罗氏宅邸中住了下来,然后在十月廿九日这天一早,忽然接到了召唤,便跟着白显规一起出了城去。

    同行的,还有当日一起结义的其余十六位兄弟,加上白显规跟张公慎,便是所谓燕云十八骑,正是罗术这些年收拢起的幽州本地豪杰。

    他们出身普遍性偏低,但结义后都参与到了军旅之中,纪律性极佳。

    幽州有个话,说是罗术此人有两样法宝,一个是当年东齐灭亡,罗氏迁移到本地从军时带来了巨量的来源不明的财富,使得罗氏能够迅速在本地立足,以至于丝毫不弱于许多本地几百年上千年传承的大族;另一个是便是他的燕云十八骑了,早在十八骑中尚未有几个凝丹时,便足以配合罗术本人结小阵,立大功,然后天下大乱,三四年间,本就在黄金年龄的这群人更是有足足三四人摸到了凝丹的边,更加引发了质变。

    当然了,罗氏的强大这里面还有很多说头,比如说大魏刚刚来此地时,本地人大族的高手与幽州本据周边的大族都被收拢到关西了,比如说虽然同属东齐人,可从南边迁移过来的罗氏显然更受关陇统治者的信任,比如北地长时期的桀骜不逊,然后巫族与东夷的存在也同样需要幽州持续出兵……这些都给了罗术和他父亲足够的机会。

    但不管如何,这个靠着大魏兴起而兴起的东齐军官世族,来到大魏崩溃的眼下,作为曾经的外来户,现在的本土代表,经历了种种之后,却是终于有机会继续迈向整个宗族的历史高峰了。

    十八骑皆无甲披风,放肆飞驰,不过半日便来到了幽州城之下,却并不入城,而是远远停在了城东一个庄子里,而到了晚间,罗术父子也忽然从城内赶到。

    很显然,这种事情,重在突然性与战力压制,一面尽量不让任何消息外传,一面要尽量集合最多的战力……罗氏父子与这十八位骑士联手,自然是最优解。

    “今晚出发,往安乐郡边界山地而去,于道中设伏,待明日上午贺兰适经过此地,速战速决。”罗术宣布了计划。

    “确定贺兰适被引诱出来了吗?”年纪最长的白显规认真来问。“魏文达不会迎接吗?”

    “不会。”罗术正色来答。“我下午刚刚带着信儿去寻他当面提了亲,费尽了口舌,当着孩子的面,我又这般低三下四,魏文达说不得已经真的动心了,还跟我说明日回话……至于贺兰适,他昨晚给魏文达的回信直接到我手上了,就是明日过来,所以才让你们紧急出动。”

    “那就好,那就好。”看得出来,白显规作为计划者之一,明显有些紧张。

    倒是罗信,素来白皙的脸上此时面色涨红,且一开始明显有些发懵,俨然是其父之前并未透露计划,下午在魏府的经历和这场突袭计划使得他又一次经历了社会的毒打,以至于心理承受能力稳稳又上了一个台阶,也算是为将来进阶大宗师无畏无惧的境界做好了铺垫。

    就这样,接下来母庸多言……为了保密,即便是张公慎这种十八骑的中坚人物都是早上才得到时间消息,一直到现在不知道具体伏击地点的,罗信作为罗术的亲儿子都以为自己下午是真的去做和亲的……所以,十八骑与罗氏父子都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庄子内准备好的甲胃、套索、钢弩、长枪、渔网亲自打包妥当,然后一人五马,往目的地而去。

    然后不顾午夜之前便已经抵达目的地,却正是安乐郡往燕山通道上比较险要的螺山,这里有一个简易的哨卡。

    哨卡理论上应该还属于安乐郡所属,但此时的掌控者却似乎早就得到了讯息,问也不问,直接打开了大门,放了这些人进入,进去以后,更是发现原本应该有二三十人的哨卡里居然只有四五人。

    很显然,这是提前准备好的伏击地点。

    “公慎,你先带着家伙什去看住北面出口,若有人擅自出入,直接格杀勿论。”白显规再度发布了命令。“得防着这关卡上的人反悔。”

    张公慎无话可说,领了军令,先行披了半身甲,拎了铁枪,便来到哨卡北侧入口,也就是螺山道口,便在一块大石上端坐下来。

    天气没有进入寒冬,但燕山山脉的夜间已经非常冷了,但张公慎任督二脉已通,修为卡在凝丹层面有了一阵子,倒也不惧。唯独其人千回百转,听着不远处的山涧流水声,却是脑子转个不停,心思也随着眼前被火把映照的道路,深入到了远方。

    这条路继续往北走就是安乐郡,或者说,贺兰氏的根基安乐郡就是这条路。

    燕山山脉连绵不断,将北地与河北隔断开来,除了左右两侧的海路与沿海浅滩外,还有两条被河流引出来的陆路,其中一条就在这里,并且在山中经行了一处面积不大不小的谷地。

    再往前的历史张公慎是不知道的,不过东齐建国后,开国的神武帝作为从苦海边上戍卫边镇起家的军汉,却是比谁看重北面的防御,便沿着多个北向道路建立了多个关卡、城堡。这条路也是如此,前方谷地两头,分别建立了一座军事要塞,两座军事要塞,外加中间的谷地和这条道路,就是所谓的安乐郡。

    而贺兰氏的先祖便是神武帝委任下第一次入驻的两位守将之一,与另一家人实际上以北地的分封制分揽了两座城,不过到了西魏灭了东齐,幽州全境降服,另一家因为家门更高、势力更大、为首者修为更高,反而被迁移走了,倒是贺兰氏继续留了下来,然后以安乐郡为根基,继续成为了幽州大营的一部分。

    过了安乐郡的两座城,继续向北,便是着名的掷刀岭,传说中是祖帝失去心力、放弃一切前的泄愤结果。那里地形复杂,道路交错,却多悬崖峭壁与死路,没有本地向导,很容易迷失方向。

    出了掷刀领的北面唯一出口,正是北地东西两路的西路,也就是苦海那一侧的区域,当面对着铁山卫,左面是翻钵城,右面是风啸卫。

    且说,北地的地形,宛如一片树叶,飘在海中。

    其中,西面是苦海,隔海对着巫族领地;东面是东海,可以跨海来到东夷与河北;而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南北走向的山脉,号曰长白,宛若树叶中间的梗一般,大约隔断了两侧,形成了所谓北地东西两路。长白山上的天池畔,据说得了黑帝爷特许的天生真龙吞风君便长年累月生活在那里,丝毫不避人,天池分三流而下,东西两侧稍短,各自入海口便是白练城与奔马城,而北面那条号称黑水的支流却蜿蜒不断,经流一城三卫后,在听涛城入海。

    听涛城是北地最大城,一城沿河两分,双公双领双镇,便是荡魔七卫中大司命所在的黑水卫其实也算是听涛城往长白山方向的附属。半个北地的货物顺着黑水抵达听涛城,然后再进入北海,从西边越过冰流城便是苦海,可以与巫族人交易或者进抵晋地,从东边过黑松卫便是东海,从东海根本不用走太远,只是到了乐浪城、白狼卫、柳城的三角区,便已经算是幽州周边范畴了。

    不过,张公慎望着黑黝黝的北方,想起这些地方,却并不是在回味地理,更多的是在想这些地方的人。

    更准确一点,是因为贺兰氏的命运与安乐郡的存在,联想起了北地这些地方和这些地方的统治者们的历史。

    譬如乐浪高氏,乐浪城的存在已久不知道多久了,或许早在青帝爷在的时候,那地方因为地形深入海中遥对东夷就已经有定居点了,但如今掌握了乐浪的乐浪公高氏,却人尽皆知,乃是从东夷渡海来到北地的外来户,不过大几百年的光景。

    而距离此地的柳城镇,就更不用说了,现任的柳城公根本就是大魏敕封的自家关陇军将,而且还换了两茬,上一任柳城公就是卷入关陇大族内部纷争身死破族的。

    不过,听涛城的两位公爵,虽然现在被来自于黑松卫的母族陆夫人控制,但本身姓氏和传承却是极为久远的,号称是黑帝爷的血源,大魏皇室也要与之联姻。

    当然,荡魔七卫都能追朔到那个时候,只不过不是血缘继承罢了。

    至于最弱小的冰流城,明明彼处的宗族也延续了千把年,却因为一位宗师看上了那块地方,忽然换了主人。

    兴衰这个东西,到底谁能说得清楚?胜负这个东西,真的只是兵马、修为的强弱来定吗?

    三辉四御、真龙神仙,他们到底如何看待与对待凡间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时局到了眼下,越来越多的高手出现,越来越多地方,甚至于幽州与北地这种边缘的确都出现了明显的兴衰更迭,却是毫无疑问的告知了天下人,这大魏当不起那个大家想的朝廷,天地倾覆,需要新一轮的争龙……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要再来几百年呢?还是只需要个十年八载呢?

    最关键的是,自己在这个天地倾覆的大局中,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燕云十八骑之一吗?可燕云十八骑是做什么的,杀手吗?

    还是张公慎自己?可张公慎又有什么可以称道与立身的呢?

    正想着呢,白显规亲自端着热汤与热食走了出来,张公慎回过神来,二人就在石头上一起用饭。

    当此时机,白显规认真来问:“公慎,明日的事情如果不顺利,倒也罢了,无外乎是奋力作战,而要是顺利,你有什么打算?”

    张公慎被问到了心坎上,却反而端着碗面色不变:“只听将军与大哥安排便是。”

    “安排归安排,你们谁有心思何妨也说出来?”白显规不以为然。

    “委实没有什么多余想法……”张公慎想了一想,认真来答。“只是应该由我回一趟将陵,把我担的这个事情做个妥当首尾。”

    “这倒是像你,当日在渤海,都已经溃败了,也只有你想着要去给河间大营一个交代……”

    “然后自投罗网了。”张公慎尴尬以对。

    “当时是自投罗网,这一次不至于的,因为一旦成功,将军便是幽州之主,二十郡之地都要服从的,后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黜龙帮如何敢做什么不妥当的事情?”白显规昂然来对,却又忽然压低了声音。“是这样的,将军跟我商议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说到了安乐郡的后续,毕竟,贺兰适都除了,贺兰一族如何能留?要么逃,要么反,然后被我占下安乐郡……我还要跟着将军在身旁谋划事情,信公子也没有经验,更重要的是,将军既做了幽州之主,下面肯定要有人撑着的,所以,我们便想着要把安乐郡委任给我们自家兄弟。”

    张公慎听到这里,微微一愣,立即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且不说这是幽州北面门户,最少需要个凝丹高手来,只说资历,也不该我先受这个的。”

    白显规点点头:“我后来也猜到了,所以我后来建议将军,不如将谷北城交给赵八柱,既是流放,也是安抚,然后谷南城给你,你平素依旧接受将军召唤指挥做事情,闲下来的时候便只在谷南城安坐,替将军监视对方……以防万一。”

    张公慎想了一想,居然立即点头:“既是将军吩咐、大哥你的主意,我愿意收下此城。”

    白显规大为满意。

    而很快,翌日上午,在山道弯另一侧的一名骑士忽然折回,告知了前方情报——打着贺兰旗帜的队伍如约而至,整体护卫约二三十骑,一人双马,并没有着甲。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但是,片刻的紧张之后,别人不知道,如张公慎,反而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阵子,贺兰适和他的随从在螺山道转过弯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关卡前,这时候,众人看的清楚,果然是贺兰适,而他的弟弟大概是要留守,并未跟来……这是预想中的一个较好的情况。

    而随即,得到示意后,披着甲胃、丝毫真气不敢外泄的张公慎在关卡上直接居高临下彷着贺兰氏下属来问:“是大将军还是二将军?将军是去幽州吗?可要换马歇息?”

    与此同时,关卡大门被直接打开。

    下方的队伍停都没停,更有一名背着错刀的年轻骑士直接大呼回来:“是大将军,大将军着急去幽州城,不用换马!”

    言语中,为首的贺兰适一声不吭,已经一马当先,进了关卡。

    而只是简易挂着身甲的罗术本人,早已经低着头,带着几人各自牵着几匹马,匆匆从关卡院中马厩里不管不顾走了出来,道路狭窄,双方马匹都很多,行进队伍立即乱了起来,当场止步于关卡内里院中。

    贺兰适微微皱眉,旁边那年轻错刀骑士更是没好气来抱怨:“都说了,不用换马!”

    说话间,乱糟糟的场景中,贺兰适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一惊,四下去看。

    上下几人,全都紧张起来。

    但就在这时,前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内,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贺兰将军不要惊慌,是我……我刚刚从魏文达那里过来,自知这次是败了你一筹,没得机会了,所以前来求个保证!”

    贺兰适抬头去看,却见到居然是罗术出现在了前方,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对方一边说,一边居然扔下缰绳、弃掉身上的简易身甲,然后当众跪了下来,并言辞恳切:

    “我将幽州之主的位子让给你,你须保我全家性命!否则,死了也不放过你!”

    贺兰适懵了一下,身后骑士与周边关卡各处的武士也都懵住,但很快,贺兰适似乎还是回过神来,然后赶紧下马,匆匆走上前去,亲自扶住了对方:“罗将军说的什么话?幽州无主,咱们都是本土人,争一争便是,怎么会自相残杀?”

    罗术就势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点了点头,然后陡然拼了命的释放真气,同时一声大喝:“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是极为短暂的一片寂静。

    但很快,随着数支带着流光的箭失近距离射下,整个院中闪烁起无数流光,惊得马匹四处乱窜。

    可怜贺兰适原本已经察觉不妥,自然有了奋力逃生的机会,却反而因罗术一句话自投罗网……真的是自投罗网,因为短暂的混乱中,除了几根来自于上方的箭失与弩失外,来自于周边的攻击里,最先起作用的居然是一张渔网,然后是两条沾湿的粗大麻绳,接着才是流光闪烁,无数附着了真气的兵刃纷纷往他身上刺来。

    直刀、钢弩、弓箭、长枪,隔着渔网,有相当一部分攻击失效于护体真气,但也有一些攻击,成功突破了护体真气,从他的腋窝、胸腹、四肢、脖颈那里,深入体内。

    攻击一旦奏效,真气便运行受阻,反过来加速了那些攻击的效用,这使得贺兰适这位高手的倒下出乎意料的迅速,而一直这个时候,其人的双手犹然被身前之人紧紧握住。

    “不要浪费时间,放他们回去。”眼见着白显规一刀捅进身前之人的脖颈,被溅到满脸满身全是血的罗术只觉得如释重负,却是终于撒手,然后冷冷开口。“割了贺兰适首级,咱们速速入幽州城,威逼幽州诸将!成大事就在今日!”

    周围十八九人,本能想要呼喊起来做个应答,但不知为何,明明胜的极为轻易,却几乎人人脱力,上气不接下气,一时无法呼喊。

    张公慎也是如此。

    因为就在刚刚,明明贺兰适已经十死无生,明明战力差距极大,明明猝不及防,可对方随从的几十骑里,却还是有四五个人发了疯一般来打。

    这负责隔断这些骑士的张公慎几人分外无奈,只能喘着粗气将他们一一击杀。

    就在张公慎喘着粗气看着白显规割下贺兰适人头的时候,忽然间,一名明显是刚刚逃走的年轻骑士折了回,逼得张公慎几人重新警醒起来。

    孰料,对方来到关卡门内,直接弃了背后那对错刀,就在血泊中翻身下马来拜:“贺兰将军死了,我自己回去既没法立足,也没有前途……罗公,我叫侯君束,是上一任柳城公侯种的孙子,家祖弄得家门破裂后就藏身在安乐郡中……罗公,侯氏不能断在我这里,还望收留!”

    刚刚抹了一把脸的罗术愣了一下,忽然红着脸来笑:“那便收起错刀,随我一起来,咱们去幽州。”

    张公慎前后来看,莫名其妙的更加喘不上气来了——说白了,他有点弄不懂这个世道了,所以不免惊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