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虽然在两月之前分在了秦王麾下主管,奈何这“主掌”之言只是个虚职,想九章亲王的身份何等尊贵,所谓虚职不过是让这个身份看起来更具分量些罢了,这小小一个刑部在秦王眼中只怕连个白菜叶儿都及不上,又何来分量一说,秦王身份尊贵且不必讲,传言其人虽有入朝议政之权,却是连国家大事都少有参言,素来传闻秦王性情何其狠辣何其冷酷,然而秦王南境一战救大秦与水火,赫赫战功实在有目共睹,早前那恶名已淡了两分,再加上这与朝政不顾不问的模样,不得不叫人猜测其人在那威慑霸道权势滔天的外表之下或有一颗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一心为民心念苍生的广博高远之心。
综上所述,当连早朝都不高兴去的秦王莅临刑部正堂,整个刑部百多位官员心肝儿在抖,再如何的淡泊名利心念苍生,却也都怕一不小心触了这位尊神的逆鳞。
嬴纵并非不曾来过刑部正堂,早前那镇南军通敌案子闹将起来的时候他也来过两次,可哪次不是主官相陪护卫亲随来去无踪,莫说在这堂中坐一坐,便是多扫一眼这朱门阔院的功夫都没有,今日却是奇得很,嬴纵光天化日入了刑部正堂是第一奇怪,这第二奇则是秦王不进来了,且还是同洛阳候一齐来的,或者说,是陪洛阳候一起来的。
除开天狼军众士兵和那些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旁个小官小吏可没多的机会见识这位九章亲王的英姿,却没想到这第一回见这位王爷身边就跟着洛阳候这般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传闻的秦王殿下不近女色呢,传闻的秦王殿下生人勿近呢?
一众官员百思不解,却见此刻秦王殿下面容沉静,倒是坐在他身边的洛阳候容色之中透着两分诡异,众人由此生出些猜测,心说早前别说是女子,便是别个男子也少见与秦王殿下随行的,俱外头的守卫爆料,适才二人竟是乘着王辇一同来的,洛阳候其人朝中官员多闻其良善淑德仗义施财之名,然而眼下这骸骨案和苏阀的案子交由她手也实属乌龙无奈之举,虽有华庭公主坐镇,可洛阳候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到底没叫人十分看好,可眼下,这位小姑娘竟能上得那君临城中女子都想上的秦王殿下的王辇……着实叫大家心中惊讶了一把!
沈苏姀何等心思,瞧见那各式各样的目光便知道这些一个个四平八稳站着的官员们心底必定早已生出了许多花花肠子,转头扫了身边坐着的这人一眼,面上一副从容不迫八风不动,心底却早就咬牙切齿了,本以为是他好心送她只刑部,却不想她前脚进了刑部正门他竟然堪堪跟了进来,施施然惊动了整个刑部,受了别个战战兢兢的大礼,诸人皆是一副躬身聆讯的模样,可他眼下二话不说喝着茶却是几个意思,他想必是低估了自己在外的名声,她日防夜防,却不知明日里这朝堂官场上会传出什么添油加醋的话来。
哎,沈苏姀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已是没得法子了。
眉头一动,沈苏姀看向站在一旁候着的展狄,“展副使,秦王殿下今日专为镇南军通敌案而来,眼下那杜方乃是因着北宫骸骨案才要投案自首的,不若为秦王殿下另置一堂?”
嬴纵果真是一副闲适模样喝着茶的,闻言面上仍是分毫颜色也无,见展狄有些疑惑的目光探过来,嬴纵便望着手中清亮的茶汤唇角微扬道,“北宫骸骨案两年前乃是出自本王之手,本王尚且记得彼时是洛阳候发现的那骸骨,时隔两年,本王虽则交予华庭与洛阳候手中,心中却仍是挂念着的,镇南军通敌案如何能有这件案子重要?”
沈苏姀面色未变,心头却抽了抽,一众刑部官员听着嬴纵此话不由自主跟着点头,一副秦王实在是深明大义的模样,沈苏姀眉头微蹙,唇角扯出一丝浅笑,“秦王所言有理,诸位大人且自去忙自己的,本候此处无需诸位帮忙。”
到底是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虽则位高却无半分架子,众人闻言心头一松,却都齐齐看向了嬴纵,这座尊神在此,他不发话,他们这些小喽啰如何敢就这么退出去,嬴纵仍是低头拂着茶汤上的浮沫,稍稍一默抬眼扫了一众齐齐望着他的人,眉头微蹙,“都还站在此处是何意?洛阳候的意思自当也是本王的意思……”
语声低寒,眸光似冷箭,诸人被他那目光一扫顿时浑身一抖,听着那话一时未反应过来,抬睫看去只见洛阳候面上的笑意更是温透柔婉了些,那笑容似春日暖阳将众人忐忑的心一时抚平两分,众人顿时恍然,齐齐行个退礼从正堂鱼贯退了出去,唯留下展狄和几个负责走此案审查程序的小吏在门外候着……
沈苏姀眉头紧蹙的转过头看嬴纵,嬴纵好整以暇的看过来,“怎么?”
那刀削斧刻的俊脸上午半分异样,寻常的模样丝毫不觉得他适才那话有什么不妥,沈苏姀咬了咬牙不曾应声,眸光一转却落向了正堂厅门的方向,厅门之处一身银甲的申屠孤正走进门来,当先看到沈苏姀他并没什么表情,一转眼看到沈苏姀身旁还坐着一人时便颇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沈苏姀自知他这讶异实属正常,当下站起身来朝门口迎了几步。
“将军可带回了那杜方?”
从正堂看出去,刑部大门之外依稀有一行人马还未进来,申屠孤点了点头走至沈苏姀身前,“杜方昨夜宿与卿玉阁之中,今晨回府半途之上便遇到了几个杀手,兵荒马乱之下杜方身上挂了些彩又逃回了卿玉阁之中,甫一进楼中便哭喊着是申屠欲要了他的命,彼时正值卿玉阁午时开楼迎客,恰逢今日花魁楼诗诗午间登场,因此君临城中许多权贵皆在楼中,由此那杜方一言一语都被众人听了个全,楼中闹得正酣,那失踪许多日的无名氏又跑了出来,留下一封叫他来投案自首的信便没了踪影,杜方刚受了惊吓,又自知不投案的下场,这才叫人找了卫尉营过去,却死活不肯出那卿玉阁,非要让侯爷或公主其一去才敢出门……”
申屠孤语气平静的讲了此事来龙去脉,这事儿本该适才就讲的,奈何嬴纵没给他机会,沈苏姀听他说完微微颔首,“杜方此人贪色性弱,怕死也是正常的。”
申屠孤侧开身子叫她看了看外头卫尉营士兵压着鼻青脸肿的一人走进来的场景,语声莫测的道了一句,“本是当他为朝官未曾粗待……”
沈苏姀大眼一瞟便也明白了适才是未曾粗待,而后必定也是粗待了的,看着压着的人正往里头走,沈苏姀当即看向站在门口的展狄道,“直接入牢过审吧,事关申屠,供词务必详尽些为好,另再备一份奏折准备稍晚些呈与圣上眼前。”
展狄在门口应声,少顷便退下布置,沈苏姀正欲开口道谢与申屠孤此番将人带回,心中思忖着身后还有个人坐着,眼下最好能先让申屠孤先行离去为好,心中如此想定,可怜她话未出口刑部大门之外已经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了一个身影,嬴华庭紫衣华裘墨发高挽,看到沈苏姀和申屠孤站在正堂门口当即眸光一亮,手中马鞭头也不回的朝后一扔,几步便至他们二人跟前,“听说已经有人主动投案自首来指证申屠了?”
沈苏姀点了点头,“辅国将军适才已将人带回,眼下正准备入牢行审。”
嬴华庭当即眸光大亮,看了看沈苏姀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申屠孤,不住的点着头,“不错不错,本宫就知道把事情交予你二人定然是无错的,如此甚好,眼下咱们才走到第一步,往后还要靠你们二人,辅国将军,本宫眼下便将洛阳候交予你手,万不可叫她出半分——”
“噔”的一声轻响,嬴华庭那“差错”两字尚未说出身后便传来声瓷盏落桌的声儿,只是眼下这一声比寻常人落盏的声儿稍稍大了那么一点点罢了,沈苏姀眉头微蹙抿了抿唇,而嬴华庭已经循着声儿朝越过沈苏姀的肩头朝堂内看去!
这么一看嬴华庭眼底生出两分意外的同时却又带出两分笑意,绕过沈苏姀走进堂内笑道,“七哥怎生来了刑部?也对,刑部是你主管,七哥既然在此,必定也知道这北宫的案子有了眉目,这还多亏早前七哥相助……”
嬴纵面色莫测的听着嬴华庭的话,微微颔首。
这边厢沈苏姀已万分无奈的走了回来,看了看那桌子上茶盏与茶盖分离的模样抿了抿唇,嬴华庭并不觉有他,见沈苏姀走了进来可申屠孤还是站在门边,不由有些明白,她当即又道,“七哥,辅国将军想必你还不熟悉,此番我让辅国将军助我们查案,今次这投案之人便是在他和洛阳候齐齐出力之下才得来的,说起来他二人配合极为绝妙,眼见得此番进展颇大,想必七哥也是为我们高兴的吧?”
眼见得那墨蓝色的眸子已经覆上层层寒霜,沈苏姀深吸口气笑看着嬴华庭道,“那嫌犯已经入牢,公主可有兴趣入牢听审?”
嬴华庭没看到嬴纵面上有什么回应也不觉得意外,她七哥的性子她多少有两分了解,这入牢听审一事她当然是要做的,并且还不是听,乃是亲自审,唇角微扬,笑意一时绽出两分锋芒,“必定是要去的,既然是在刑部审人,你和辅国将军私下必定辛苦了几番,本宫亲自去得出一份供词来吧,若此番一切顺利,本宫必定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请功!”
沈苏姀笑意已有些苦,申屠孤则还是站在原地,眸光轻不可感的落在沈苏姀肩头一瞬,而后又垂眸看向了一旁,嬴华庭说完便也不再耽搁,垂眸看向坐在那处的嬴纵道,“七哥,华庭先走一步,改日……改日登府拜访。”
嬴纵仍是不置可否的颔首,嬴华庭当即便走出了门去,叫来个小吏问了那嫌犯的牢房在何处便离开了此正堂之地,听着那脚步声一路走远,沈苏姀这才浅吸了一口气回转身子,本是要说适才那未说出口的感谢之语,却不想申屠孤抢先一步开了口。
申屠孤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在下料想着侯爷必定不止以此一人之供词成语天听,因此已着人将杜方在卿玉阁中提到的几个朝臣名录默了下来,侯爷可要眼下着刑部去拿人?若人人皆知杜方被捕,只怕许多人要生出别的心思。”
沈苏姀口中的“今日将军辛苦,将军卫尉营中事物繁多请将军自便”的话就这么的被生生的堵了住,舌头一时打了个结,愣了愣陡然道,“那杜方在卿玉阁便将当年其他几个同谋的姓名招认了?是胡言乱语还是为真?”
申屠孤点了点头,“侯爷一看名录便知。”
说着申屠孤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沈苏姀当即上前接过,眸光一扫眼底当即有微光一闪,张口便道,“御史台与刑部皆有人在,如此甚好,本候之意与这几人亦是差不离的,既然如此,当然是越快拿人越好,劳烦辅国将军再走一趟。”
申屠孤点头将那名录接回手中,忽的又问,“侯爷不同去吗?”
同……同去?!
沈苏姀背脊浮起两分凉意,心说若是一般情况之下她或许是要亲自走一遭的,可眼下这情况确实不容许的,她当然没忘记片刻之前堂中那人口中所言要杀人的话,沈苏姀对申屠孤那是真无恶意,自然也不希望因为申屠孤自己受了牵连,当下摇了摇头,“本候还是先留在刑部等那杜方的供词出来,辛苦将军。”
申屠孤本就是随意一问,得此话也没甚更多的表情,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看着申屠孤大步走出刑部大门,沈苏姀这才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一转身,嬴纵已站在了她身后,对上她略显无奈的眸子,语声低寒道,“你当真怕我杀了她?”
沈苏姀唇角一撇,还未说话嬴纵又道,“看来你也明白他待你是不同的。”
心头一跳,沈苏姀看着嬴纵的模样简直无可奈何了,不知怎地他今日似乎分外介意,眉头微皱道,“怎生这样想,眼下这就是为了查这案子而已,你这疑心未免太重!”
嬴纵定定看她片刻,一把将她腕子拉了住,转身就往正门方向走,沈苏姀简直大惊失色,外头那院子里来往许多刑部官员,大门口还有守卫无数,适才本就叫诸人误会了一场,眼下却还想怎么闹将,他欲拉她出门,沈苏姀却提了内力拖住他不让。
“眼下是在外头,你且放手!”
压低的声音带着两分急迫,嬴纵见她眉头紧皱的样子默了默从善如流的放开了她,又盯着她一瞬,忽然道,“这案子我来帮你查。”
沈苏姀一愣,果断摇头,“不可。”
嬴纵眸光微狭,“别人可以,我却不可?”
沈苏姀简直被他磨得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一把将他拉进了屋内,因是刑部正堂,一时不可关门,她稍稍离了他两分距离,语声压低眉头微蹙道,“何必为这些小事计较,你当知道早前你放手此案,眼下忽然横插出来必定要惹人诟病的,再来,稍后还要牵涉到西岐,与你多有不利,因此作壁上观乃是最好的……”
沈苏姀越说嬴纵的眸色越是深邃,他看她良久,忽的沉了语声启唇,“我知对你来说无人能比得上这案子来得重要……”
他这语气太过低沉,更盘桓着淡淡哀伤,她是最为了解他的,可此刻他眼底的深沉她却一时有些看不太懂,只是那目光仍是戳进了她心窝里去,他定定看着她,好似是想让她说一句他这话说的不对,沈苏姀深吸口气,唇角几动却如何道不出一言。
嬴纵并未等多久,忽的勾唇一笑,抬手在她颊侧抚了抚,“你哪样开心我便哪样罢。”
沈苏姀内心本是万分纠结,看着他这笑意这眸色,闻言却又立刻生出了负罪感,嬴纵垂眸一瞬,再抬头时面色已经恢复寻常,手从她面颊之上恋恋不舍的滑下来,又在她掌心捏了捏,眸光一时温透道,“并非不信你,只是你不懂男女之道,我只怕你无知无觉便要被别个骗走了,我既是应了你便不会阻你……”
微微一顿又是一笑,语声柔和却利落道,“眼下你且等着供词,我就不碍着你了。”
沈苏姀唇角一动想说也不是碍着她,可嬴纵话音落定便转身离去,他脚下步伐略快,泼墨一般的王袍迎风而鼓,牵着沈苏姀心头也微微一动,少见他如此,他稍一势弱便让她不安,她咬了咬牙关心底一时懊恼,适才,适才她那话说错了?她没答他的话叫他伤心了?
她是否是……自私了?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嬴纵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刑部衙门的门口,沈苏姀心头一动,脚下步子一迈不知怎地就想跟出去看看,诚然,他若真的在此时做出点什么定是要横生枝节的,可她并非是全然无顾念与他,他这性子历来莫测,眼下这样子的他她不知如何形容,更不知如何应对,总觉得他好像要为了她乱来一气了,这可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嬴纵了?!
沈苏姀脚步极快的走出衙门口,奈何没想到他的速度实在是快,待她走到那衙门口的时候他的王辇已经在残雪素裹的君临大道上变作了一个黑块儿,沈苏姀有些失落,心说这出来也算是白出来一趟了,他没看着,心许还想着她适才如何冷淡!
沈苏姀无力的看着那王辇越走越远,天边阴云层层堆叠,一时要压下来似得,沈苏姀深沉的叹了口气,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感觉身上有些凉了才准备转身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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