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从宫门走出之时沈苏姀重重松了口气,车厢之中血腥味弥散,若非禁军认识她的马车未曾检查此番他们哪能如此顺利的出宫,沈苏姀借着马车外的微光看了一眼躺在主位之人,宽厚硬实的胸膛安静无丝毫起伏,真真像死了一般!
沈苏姀抿了抿唇,“去秦王府!”
赵勤在外应了一声,当即加快了马速朝着秦王府的方向疾行而去,马车甫一颠簸,车中的血腥味儿愈发大了,沈苏姀皱了皱眉头,这才上前坐在嬴纵身旁去看他心口的伤,他适才那句“不伤心口怎取心头之血”的话还回绕在她耳畔,沈苏姀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却一时之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当下也不管他为何要取心头之血了,只掏出袖中的白色软巾按在了他心口上,那带着微热的濡湿触手可及,一时让沈苏姀心头微窒。
马车一路朝城东的王府而去,夜色已深,可整个君临却仍然处处都是繁华热闹,欢歌笑语不断,灯火酒绿迷眼,沈苏姀一手按在嬴纵心口,一边撩起车帘朝外看了两眼,白日里大军得胜归来的喜悦尚未散去,人人面上都有两分和往常不同的喜悦,犬戎之危解除,君临城便又迎来了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好日子,虽然白日里百姓们的欢呼喝彩声非常之大,可沈苏姀知道,随着这些销金窟中安稳日子的流逝,将军战士百战苦将会轻易的被忘记——
将窗帘放下,转头瞟一眼身旁双眸紧闭的人,沈苏姀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车厢之中幽暗无光,刺鼻的血腥味在沈苏姀鼻端弥漫,感受到手下的软巾似乎被血浸湿了,她的眸色不由得有些沉凝,心头正因为嬴纵的伤有些不安时马车竟忽的停了下来,沈苏姀唇角一抿,“怎么回事?”
赵勤在外有些怔然,闻言只回头道,“侯爷,似乎是遇上了熟人。”
沈苏姀闻言挑了挑眉,随即耳边便响起了一道马蹄声,那蹄声距离她的马车越来越近,而后沈苏姀只听到一声清风朗月般的男子之声,来人道,“侯爷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沈苏姀一听这声音心头便咯噔一下,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竟然是申屠孤拦了她的马车,转头看了看身边之人,沈苏姀心中漫上一股子不安,她现在走的路并非是往沈府去的,也难怪申屠孤要拦了她,心中一定,沈苏姀已浅声开了口,“没想到这么晚辅国将军还在城中巡视,实在是辛苦的紧,本候要去见一位朋友,先告辞了。”
沈苏姀生怕申屠孤发现什么不妥又担心嬴纵的身体拖下去会有问题,当下便道出了“告辞”之语,外头的赵勤自然明白沈苏姀的意思,当下便挥鞭而起,清脆的鞭声响起,马车之外的人似有一默,而后才语声稍沉的道,“既是如此,侯爷好走。”
马车滚滚而动,沈苏姀立刻松了口气!
夜风忽起,将那车帘微微掀起了一角,沈苏姀只在那车帘之下看到申屠孤的半个身子,仍是那一身银甲,此刻正挺立的坐在马背之上,在他身后跟着十多个卫尉营的战士,车帘一起便落,马车之中又变作一片幽暗,沈苏姀本以为这就能顺利的回秦王府了,可她的马车刚刚走出十多步的距离身后便传来了追上来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疾快,显见的是要追上她们,沈苏姀心中一紧,尚未想出应对之策马车第二次定了下来。
“侯爷且慢——”
申屠孤沉声一喝,随即便挡在了沈苏姀的马车之前,跟着申屠孤的兵不知怎么回事,也跟了上来围在了沈苏姀的马车周围,沈苏姀眉头一簇,语声亦是微沉,“将军这是何意?”
申屠孤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都退下——”
十多战士堪堪退出几步,申屠孤这才打马而上到了沈苏姀的车窗边上,几乎是压低了语声问道,“侯爷是否受伤了?”
沈苏姀心中暗叫不好,当下便知定是那血腥味暴露了。
眼下嬴纵的身子经不起耽误,她若是说自己受伤且不知申屠孤会如何,可若是说她自己没受伤,那这血腥味是从何而来的,沈苏姀一时皱眉,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便是这个空当儿申屠孤已经发现了不妥,“侯爷有难言之隐?”
沈苏姀深吸口气,“本候没有受伤,多谢将军关怀,容本候先走一步。”
“唰”的一声拔剑之响,申屠孤眸光微狭的落在车厢之上,长剑“噹”一声落在了车辕一侧,驾车的赵勤面色煞白,一时也不敢强行驾车而走,申屠孤看了赵勤一眼,愈发确定这马车有异,沈苏姀说自己没有受伤,可这样浓重的血腥味从何处而来,看着她急于离开的样子,申屠孤一时眸光微森,语声微冷,饶是如此,可那字里行间却是在担心沈苏姀,“申屠孤忽然想起一事要告知侯爷,不知侯爷能否先行下车与申屠孤面谈,此处乃是闹市,有申屠孤在,侯爷万事不必担心——”
申屠孤乃是担心沈苏姀被人挟持却不能说,因此才请她下车,沈苏姀当然听明白了他的话,她不由得有两分苦笑,感觉到外面的人似乎有意掀起车门门帘,沈苏姀当先移了移身子一把将窗帘掀了开,窗帘一掀顿时露出她的半个身子,在她身后只有一片车壁,那坐榻上黑漆漆的,一时倒看不出什么,沈苏姀面色从容的看申屠孤一眼,“将军有事下次再说吧,今日沈苏姀实在是有急事在身,对不住了。”
申屠孤在沈苏姀掀开车帘的瞬间变将她盯了住,见她周身无碍,便将眸光探进了她身后的车厢之中,眼见得一切如常,沈苏姀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他虽然觉得有些不解可也确定了沈苏姀的安全,当下便回剑入鞘,“既然如此,侯爷请先——”
一个“走”字生生的卡在了申屠孤的唇边!
在沈苏姀的腰间,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从她身后探出,十分熟稔的一把将她的腰身搂了住,申屠孤不知那人是谁,可待他看清那人的衣袖,那墨色之上绣着的金色九章龙纹,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沈苏姀车中的另一人是谁!
申屠孤秋泓一般的眸子陡然一深,一抹惊色一闪而过,继而变作了古井无波的深沉凝重,感受到一道手臂忽然将她的腰身揽了住,且还在缓缓地收紧,沈苏姀本来从容的面色也在顷刻间僵了住,可看着申屠孤的满是疑窦,她咬了咬牙依旧以寻常的姿态看着申屠孤!
申屠孤看着沈苏姀,沈苏姀也不闪不避的看着他,她那眸光坦荡而透彻,好似身受重伤的秦王出现在她马车之中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的一般,申屠孤定定的看着沈苏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让自己的士兵们上前帮帮秦王,毕竟对于此刻成为大秦第一亲王的秦王来说受伤并不是一件好事,而这样的境况必定是忠亲王十分乐于看到的,四目相对,沈苏姀没有退让的意思,她眼底的光慢慢的变冷,某一刻,申屠孤忽然间便明白了,他缓缓地垂了眸子,调开马头让远两步,语声低沉,“请侯爷先行——”
沈苏姀略冷的眸光一松,颔首道,“多谢将军。”
话音落定沈苏姀腰间便又是一紧,她仍是面色从容的放下窗帘,扬声道,“走!”
车帘将一切想要窥探进来的目光都挡了住,等马车徐徐走出一段距离沈苏姀才骤然回肘击在了嬴纵的肩头,可他的手却是半分未松,只是闷哼一声便没了反应,沈苏姀念着他有伤在身用力并不大,听着这声暗哼心头犹豫一时再难下得去手,便是犹疑之时,那落在她腰间的手再度紧了两分,沈苏姀呼吸一滞,嬴纵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侯爷怎能为了本王哄骗申屠将军……”
即便气若游丝却也能让沈苏姀听出两分暗讽之味,她唇角微勾冷笑一声,“王爷何意?”
嬴纵深吸口气,语声因为失血脱力而有两分暗哑,“本王之意,自然是让申屠将军如现在心中这般做想,侯爷猜猜,申屠将军现在心中……在……在想什么……”
听他说话的气力都不够却还能言语撩拨,沈苏姀冷冷一笑当下便要将他的手臂往下拽,可才刚使了一分力道嬴纵便倒吸一口气凉气,沈苏姀手一顿,嬴纵的手臂复又攀了上来,沈苏姀背脊一僵下意识想挣出去,这次嬴纵大抵真的是再没了力气,却仍是收紧了臂弯语声渐弱的道,“莫动……莫动……”
沈苏姀只觉心头一颤,那想挣出去的手不知怎地就再也使不上力了。
车厢之中再度恢复寂静,沈苏姀一颗心却静不下来,今夜的嬴纵不对劲,不,从他一开始出现就不对劲,他既然漠视与她,最后却又在马车之中等她是什么意思!沈苏姀心头闪过两分异样,思绪转动之间一时想不出他到底又在图谋什么!他心性若鬼,向来喜欢出其不意,也罢,既然他有所图谋,那她就静观其变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马车徐徐而行,不多时便到了秦王府之前,即便有了那泼天的封赏这王府之前依然只是一抹昏光半撒,沈苏姀掀帘一看,容飒与容冽都站在府门之外等着,沈苏姀心头一松,这才将嬴纵的手拽了开,此刻嬴纵也并不坚持,沈苏姀脱身而出看也不看嬴纵便掀帘下了马车,容冽和容飒走下台阶来向着沈苏姀行礼,快两年不见,沈苏姀已经大变了模样,说是大变却也不过是由十二岁的小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洛阳候而已,两人的目光只在沈苏姀面上停留一瞬便不敢再看,恭敬的行礼道,“拜见侯爷。”
沈苏姀点点头,指了指马车之中,“秦王受了伤,你们去扶——”
剩下的话沈苏姀没能说得出口,因为她一转头就看到一只大手攀上了门框,而后嬴纵便以一个十分利落的姿势从马车之上走了下来,沈苏姀眉头一挑,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力气自己走,眸光一扫落在他心口,却实实在在的看到那墨色的王袍之上深色的氤氲一大块,沈苏姀看着嬴纵,嬴纵也在看着沈苏姀,沈苏姀被他那目光看的一愣,头一低,面色瞬时变了变。
沈苏姀今日穿的一身白裙,适才被他几番近身,这会子胸前腰间裙摆之上红艳艳的一片已经不能直视,沈苏姀眉头紧紧一簇,抬眸便对上嬴纵莫测的眸子,沈苏姀深吸口气,懒得与他计较这等小事,转身便朝马车之上去,刚走出一步却被嬴纵一把攥住了手腕,他未看她,只是语声漠然道,“有一样东西要让沐沉给你。”
沈苏姀一愣,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让她在瞬间汗毛倒竖,见她的脚步顿住,嬴纵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不要?还是……不敢要?”
沈苏姀挣了挣,抬手将嬴纵的手甩了开,“王爷说笑,我有什么不敢!”
她转过身来眸光黑亮的看着他,嬴纵的手被她甩开顿时扯疼了心口之伤,顿时疼的面色一白,他深吸口气缓了缓,点头之时才露出浅淡不明的笑意,“如此,甚好。”
话音落定嬴纵便抬步朝王府之中走去,沈苏姀站在原地怔然片刻,复又跟着他走了进去,容冽和容飒对视一眼,两人赶忙先嬴纵一步回主殿准备替嬴纵疗伤的物事,沈苏姀走在嬴纵身后,看着他沉重万分的脚步一时皱了皱眉,他定然伤的极重,即便再如何武功高强,人身上的血却不能像他这般流,他还说那是心头之血……
沈苏姀眸光微狭,到底为了什么竟能让他取自己心头之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嬴纵径直朝内室走去,沈苏姀顿了顿到底未曾跟上去,外室冷冷清清的只她一人,他身受重伤,她亦不知沐沉何时才会出现,一时只好呆呆的坐在外面,一边为了沐沉之事烦恼,耳边却还能听到内室传来的繁杂的脚步声,这王府之中似乎没有旁人,为他疗伤的自然也是容飒和容冽,那样重的伤,他们二人可以?
沈苏姀呼出口气,只觉得坐在这里叫她分外难受,她忽然起身朝门口走去,可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内室“咣当”的一声响,随即便传来容飒情急的一声轻唤,“主子!”
沈苏姀只觉耳边轰然一响,立刻转身朝内室入口而去,甫一站在入口便能闻到那浓郁的血腥味,朝墨色的床榻之上看过去,只看到嬴纵正着上身面色惨白的躺在榻上,在床边,容冽站在一旁,容飒手中拿着一把极为精致的小刀,而在地上,正有一个托盘歪歪滚在一旁,在那托盘旁边则有一碗乌黑的药汁被泼洒在了地上,瓷碗粉碎,药汁如墨。
容飒满是无奈的站在床边,手中举着的小刀带着两分犹豫迟迟落不下去,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只看到白衣上血渍斑驳的沈苏姀站在入口处,见容飒转过头来,沈苏姀扫了一眼嬴纵着的胸口,着实被那血团狰狞的伤口惊了一惊,她看着容飒挑了挑眉,“下不去手?”
容飒欲言又止,沈苏姀已经向前走来,一边走一边扫了那药汁一眼道,“秦王非常人,这伤也不算重,你们准备的麻醉散他自然不会喝,王爷是你的主子,你下不去手也正常!”
走至容飒之前,沈苏姀伸出了手,“我来吧。”
容飒一愣,有些迟疑,“侯爷——”
容飒说着便看向躺着的嬴纵,却见嬴纵闭着眸子并未有什么反应,容飒一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将那精致削薄的利刃交到了沈苏姀手上,容冽和容飒让开了位子,沈苏姀便坐在了嬴纵的床边,他胸口的伤口本不大,可因为没有好生照料将养才让伤口开裂且发溃,此刻要做的不过是将那腐肉尽数剔除就是了,因是在心口,持刀之人的刀法十分重要。
沈苏姀眸色平静,这种事在从前是她最擅长的。
闭着眸子的嬴纵缓缓地睁开了眼,沈苏姀对上他那双鬼眸,比了比手中寒光森森的刀刃唇角微勾道,“王爷可愿意让沈苏姀代容飒?这刀利的很,只怕一不小心就……”
嬴纵看着沈苏姀的眸色分外深凝,好似生生要将她看透似得,沈苏姀以为他在迟疑,刚要转身将刀交回到容飒手中时却听他语声低而缓的道,“求之不得……”
沈苏姀一怔,眉头一挑却见他眸色郑重并不似玩笑,她一时不习惯他这不反击的模样,当下便也收回心中那点不服不甘的心思,低头将利刃划进了那分外狰狞的伤口上!
“嘶——”
甫一落刀嬴纵便倒吸一口气凉气,沈苏姀口中虽说这伤不重,可她深知这心头之疼绝非一般人能受的,她面上平静,可真等那刀子落下之时心中仍是有两分不安,恰是这不安让她的刀锋稍稍偏了一毫,听见他那吸气声沈苏姀骤然抬了头,本以为凭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冷唇相讥的,可谁知他竟然安抚的勾了勾唇,而后缓缓闭了眸子一副什么都能承受的样子。
“无碍,你已许多年未曾做过这等事了,我自受的。”
沈苏姀听着这话心头一抽,然而看着他那张惨白而冷汗淋漓的脸她一时也顾不得多想,再等一刻他的血便白流一刻,深吸口气,沈苏姀复又抬手将那利刃落了下去,站在她身后的容冽和容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手,这开头的一下惊得容飒几乎就想将那刀子抢回来了,可自家主子受得住,他还能说什么?
容飒在心中替自家主子捏一把汗,却见沈苏姀经过第一下的小小失误之后竟然将手中那小小的刀刃使至臻华之境,那样的细致而利落的手法像极了次次随军的军医,面对每次交战极大的伤亡,军医们既要保证治病救人的速度更不能因为争取时间降低医治的标准,是以渐渐地军医们无论是在处理伤口还是在战场救亡上都有自己最有效率的套路法子,眼下沈苏姀那手上行云流水的动作岂不和军医们一模一样?
容飒和容冽看着极其专注的沈苏姀眼底都生出两分疑窦,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再看时沈苏姀已经处理完了伤口,伤在心口,因此那创面上不停地往外溢着血,是以沈苏姀的速度必须要快之又快,将那小刀往旁边一放,手一抬容飒的药便递到了她的手上,却见她十分利落的为嬴纵上药,从头到尾再没看嬴纵一眼,不出片刻便又拿过了容飒手中的绷带,绕着嬴纵的肩头缠上几圈,而后,一个十分简单却牢靠的结打了出来。
沈苏姀看着那再未流血的伤口松了口气,此刻额上已经生出了薄薄汗意,嬴纵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她一抬睫便落入了他眼中,嬴纵面上也疼出一层汗,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却甚是奇怪,沈苏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问嬴纵,“王爷要给的东西在何处?”
嬴纵眼底异样的光一闪而逝,随即看向容飒,“让沐沉过来,就说洛阳候来了!”
容飒领命而走,嬴纵又看向容冽,“去拿侯爷的衣裳来!”
容冽应了一声是便朝殿中的耳房走了过去,沈苏姀眉头一簇,什么叫她的衣裳?
心中正如此做想容冽已经捧着一套衣裳走了出来,放在一旁朝二人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沈苏姀看着那衣裳皱眉,嬴纵眸光兴味的打量她一瞬,“要这幅模样去见本王的门客?”
沈苏姀眸光一暗,看着自己这不堪入目的衣裙眸光略冷的扫了嬴纵一眼,转身将那一套淡蓝色的衣裙抄在手上,左右看了看却不知该去何处换衣裳,他这殿阁十分之大不错,可却十分方正,他一眼便能看尽所有角落!
嬴纵见沈苏姀左顾右盼的模样唇角无意识勾了勾,而后竟然转过了头去看向了帐顶,最后干脆闭上了眸子一副要小憩的样子,沈苏姀看他那模样抿了抿唇角,看了看那被悬起来的墨色床帏,骤然大手一挥,哗啦一声床帏堪堪落下,顿时将嬴纵严严实实的封锁在了床榻之上,嬴纵听到声音睁开了眸子,他转过头来本想提醒沈苏姀他这里的帷帐与别处不同,可刚动了动唇他便将那话咽了下去——
近十五岁的沈苏姀已有比同龄女子稍高些的身段,胸脯处微微隆起,撑出叫人心动的曲线,齐刘海尽数梳起,全然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没了那齐刘海的遮挡,她眉眼之间隐藏不住的锋芒已欲露未露,在他面前,她眼底的傲气更是毫无遮拦,那黛色的柳眉,黑曜石般的眸子,高挺的鼻翼樱红的薄唇,每一处都脱去了原来的稚嫩,虽然只着一身样式再简单不过的白裙,却仍是叫人移不开眼去,难怪,难怪一个小小的辅国将军都生了异心!
帷帐之内一片幽暗,帷帐之外却灯火通明,沈苏姀走至榻边将那淡蓝的衣裙一放,抬手便利落的解自己身上的衣扣,那动作利落干净,全然不似女儿家该有的雅然,那白裙窸窣坠地,她内里只着了薄薄一层银白的中衣,虽然只是个背影,可那曼妙的腰际线,突出的股臀,还有那双修长笔直的腿皆撩的人心头一漾,那身淡蓝衣裙本是一套,可她却不愿那般麻烦,只撩起那百褶裙便套在了白色的中衣之上,随有些许违和,却也无伤大雅。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嬴纵意犹未尽的转过头,只觉心口的伤愈发疼了!
“王爷好生养伤,沈苏姀待会子便不来告辞了!”
沈苏姀说完便走,嬴纵躺在榻上未曾应声,她只以为是他已睡着了不由得心头一松,走出内室,外室的门口正站着一人,沈苏姀甫一看到那垂眸站着的身影眼瞳便是一缩,深吸口气落座在一旁,沈苏姀这才轻咳一声语声并不大开了口,“王爷让你送的东西是何物——”
站在门口的沐沉当即抱着一摞书册进了门,他抬头扫了沈苏姀一眼,面上倒未生出别的表情,先行了一礼才将那书册送到了沈苏姀手边的小几上,沈苏姀抬眸一扫,竟是她曾在他书房之中翻找过的《宋子兵法》,沈苏姀心头一动将那兵法拿在手中大致的翻看一番,果然,每一本上面都有沐沉的备注,沈苏姀心口稍稍一沉,这才抬头看向沐沉。
沐沉默然一瞬,“王爷说侯爷喜欢这兵册,便让小人为侯爷做了些备注在其上。”
沈苏姀眸光微眯,一边翻看手中兵册一边不经意般的问道,“秦王府中唯有沐先生一人,足见王爷对沐先生的看重,听闻沐先生极善兵策之道,敢问先生从前师从何处?”
沐沉一愣,复又垂眸摇了摇头,“小人没有师父。”
沈苏姀眉头一挑,“那从前供职何处?”
沐沉仍是面无表情,“小人从未在别处供职过……”
沈苏姀点了点头,忽然合上手中书册又道,“先生与行军布阵之道造诣颇高,既有如此才能想必投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异彩,却不知先生却为何投在了王爷门下,这么多年王爷南征北战,好似没有给先生出头的机会?”
沐沉愣了愣,摇头,“王爷乃是当世第一战将,小人心甘情愿投其门下为其谋策,并非是王爷未曾给小人机会,而是小人并无心名望。”
沈苏姀眸色愈深,良久再未说出话来,看着眼前这道笔挺的身影和那依旧肃然的面容,沈苏姀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从前的步天骑七战将无一不对天狼军敌对在心,别说是臣服,便是在天狼军面前稍稍低个头都绝无可能,那七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人,每个人都忠肝义胆绝非见利忘义之辈,当初眼前此人更是抱着替她诱敌之心与她分开的,除了混入敌营想去报信的沐萧之外所有人皆死,现如今独独只有他活着,而且还是在他门下!
沈苏姀呼出口气,唇角带出两分凉薄笑意,一边敲着椅臂一边打量他,“听你的名字你并非出身于名门大户,且说说看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和王爷结识并且投与他门下的?”
沐沉不是常人,他当然感受到了沈苏姀今日的问题都有两分来者不善,他抬起头来看了沈苏姀一眼,待认认真真的看进她的眸子之时沐沉有那么一刻的怔愣,可随即他又低下了头去,他有些不能确定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打算,第一次见沈苏姀之时她才十二岁,他那时只觉得嬴纵对这人有两分不同,现如今她十四岁,嬴纵竟然一回来便吩咐他做这等备注兵册之事,他以为嬴纵或许对眼前的女子更为不同了,她现如今身在高位,或许嬴纵有意拉拢甚至心有惜之也未尝不可,可是反观眼前之人,却似乎对他对嬴纵都没有他想象之中的好意。
更重要的是,她那凌冽的眸光让他一时想起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识的?莫不是已经有许多年了?”
见沐沉不答话,沈苏姀复又问出句话来,沐沉沉吟一瞬这才颇为慎重的回答道,“与王爷结识在七年之前,小人云游至西境,遇到王爷,有幸得王爷赏识被王爷留在了身边。”
沈苏姀拢在袖中的拳头一紧,面上的笑意忽而变得爽朗,“七年之前,若是记得不错七年之前的西境正是苏家动乱之时,那个时候那边一片乱战,你跑去西境做什么?”
沐沉竟也愣了下,似乎有些诧异沈苏姀如此直接的提到了苏阀之乱,那时候的她应当只有七岁,不该记得如此清楚,心中虽然如此想,可沐沉还是道,“小人彼时并不知那边有乱。”
沈苏姀笑意愈深,“如此,你与秦王可真是有缘!”
沐沉面色微微一松不再说话,沈苏姀忽然又是一问,“你还有亲族吗?”
沐沉一愣,本来深沉的眼底一抹幽芒一闪而逝,默然良久,沐沉才摇了摇头,“没有。”
外室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容飒和容冽不知去了何处,这王府之中或许处处有眼线,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眼前这人似乎对嬴纵死心塌地,他更不可能随她踏出这府门一步,沈苏姀眉头一簇,有些疑惑,“那你的亲族他们是不在大秦还是——”
沐沉眸子垂的更低,“他们都死了。”
沈苏姀略有两份唏嘘,看着沐沉颇有两份感叹的道,“本候与你倒同是天涯沦落人,本候的亲人也全都死了,现如今乃是孤家寡人一个,对了,你的亲族是怎么死的?”
沐沉自然是知道洛阳候沈阀家中之事的,那件事当年在君临城中流传过好一阵子,因为实在是太惨,沐沉闻言沉默了一会子,唇角紧抿的道出四个字,“因病而死。”
沈苏姀又开始敲起了椅背,“噔、噔、噔”的声音在外室之中回响,落在沐沉的心上让他一时有些紧张,好似他这话乃是什么大不敬会触怒了谁一般,沈苏姀悠长一叹,“因病而死倒也还好些,本候的亲族皆是被人害死的,从七岁至现在,本候一直想着怎么报仇。”
话音落定沈苏姀便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懊恼自己怎么连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两分,“王爷在本候面前对沐先生多番夸赞,称沐先生极为擅长行军作战之道,本候还以为先生曾在军中供职过,却原来没有,且不知王爷此前说的先生早前在军中那震人心魄的名号是什么?先生虽为谋士,却也极可能比那些将军的名号还厉害!”
沐沉此前只是怀疑,可此刻他却是肯定了,这位洛阳候不仅来者不善,更有可能是已经对他的身份做了调查,或许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也不一定,沐沉闻言摇了摇头,“王爷定然是记错了,小人在军中没有什么名号,即便有那么一二也是别个夸大,小人早就忘了。”
这回答太过模糊不清,沈苏姀看着这样的沐沉心头的希望也一点点的淡了下去,他仍旧是她熟悉的沉稳睿智的沐沉,可他的心呢……沈苏姀再看他两眼,那原本在心中盘旋着的计划也一点点的被她自己否定,他能活着的原因有很多,嬴纵将他推到自己身前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若是一旦心软对他表明身份,且不知沐沉会怎么选择呢?
沈苏姀摇了摇头,“先生谦逊。”
话音落定沈苏姀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站起身笑道,“劳烦先生为本候送来兵册还被本候拉着说了这样许多,时辰不早了,本候先走一步,先生不必远送——”
沈苏姀说完便走,沐沉看了眼那兵册道,“侯爷不带走兵法吗?”
沈苏姀挥了挥手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之处,“本候不需要了!”
听着沈苏姀的脚步声渐远,沐沉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内室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只听帐帘一掀嬴纵披着墨色中单的身影便走了出来,沐沉甫一看到嬴纵便将眉头皱在了一起,“王爷,洛阳候来者不善,她似乎知道了小人的身份有些不妥。”
嬴纵看着被她留下的兵册微微勾了勾唇,听到沐沉的话一点也不意外,走到门口看了看那星光灿烂的夜空,他的眸色忽的一亮,“沐沉,你觉得她如何?”
沐沉一愣,有些迟疑的道,“王爷……这是要选妃了吗?”
嬴纵眉头一挑,似乎有些意外沐沉会这样问,可随即他似乎觉得沐沉这个提议十分不错似得没有反驳,沐沉微微沉吟一瞬,看着嬴纵的背影语声低沉了下去,“敢问王爷,王爷欲选洛阳候为妃,是否是因为……洛阳候与少将军……有一丝相像……”
嬴纵唇角笑意愈深,只可惜沐沉未曾看到,可他确实感觉到了嬴纵的心情并不坏。
嬴纵看着那好似沈苏姀眼眸一般的星夜语声深长,“沐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话问的不清不楚,可沐沉却知道他在问什么,默然良久之后才道,“二十六年年末,天狼军大胜,少将军刺探敌营归来受了伤,后来小人无意中见过王爷和少将军相处,小人觉得有些奇怪,之后便存了留意之心,最后确定是在少将军接到君临的圣旨要离开西境去往楼兰之时,少将军她……她夜半出营去见王爷……”
嬴纵本就悠长的眸色忽的一柔,削薄的唇角勾出两分隽永笑意,步天骑七战将之中或是悍勇或是狡诈或是身手高绝之人皆有,却唯有沐沉心思最为缜密洞察力最强,她以为她做的滴水不漏,却不想女儿家到底与男子不同,沐沉将她些许破绽看在眼中,最终却是在他和她在一起时确定了她的身份……
见嬴纵久久未语,沐沉复又一问,“王爷提前一月离开南境去昆仑山本是要见王爷的师父,却为何会受这般重的伤归来?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不妥?”
嬴纵回神,他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不妥,这一趟走的……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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