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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尾声(六)
    然而支将军给人当惯了主心骨,  拔剑不环顾,心下再茫然,他也没露出来。他迅速撤回视线,收敛心神,  找到了他能做的——

    照庭将悬无清理干净的峡江冻住,  飞快地上面刻录下破法铭文。

    蝉蜕一出手,  禁灵线顿时被拖慢了。其他蝉蜕大能已经无暇掰扯“破法”是不是邪物了,这里除了支修和武凌霄之外的蝉蜕都代表了本国灵山,  这一刻仇怨尽去,  包括半走火入魔的昆仑掌门在内,大能们立场空前一致灵山不能有失。

    几道出自蝉蜕手的铭文先后落下,  狂奔的禁灵线像被绳索拽住的野马,凝滞下来,破法内外的人们同时松了口气,隔着禁灵线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昆仑第三长老才打破凝滞“古铭文现世,  乱局已起,哪怕今日之困解了,  四方邪佞野心也已脱缰,仙山正统又当何去何从?”

    支修苦笑道“长老远虑——但咱们是不是先把烧了眉毛的火灭了?今日之困还没解呢。我来时路上,子晟已将破法铭文传给开明司和天机阁,  不过诸位也知道我国情况,外门几乎只剩下没筑基的半仙……”

    第三长老听明白了他的暗示,看了魂不守舍的掌门一眼,叹了口气“是,  我等也当约束门下弟子。”

    说完,  他手中搓出一张“连心”,  以长老令的名义传回昆仑山,严禁门下弟子传录古铭文,凌云掌门自然也照做。

    只是发完手令,第三长老和凌云掌门目光一碰,又彼此移开,显然是都心知肚明,这份手令不过是他们自我安慰,效果很可能微乎其微。

    一夕之间走完几百年修行路,筑基蝼蚁转眼位列九霄云上——通天之道在前,几人经得住考验?

    四方仇敌都在一步登天,自己一个人恪守,除了证明自己是个不知变通的冤大头,对天下有什么好处?

    悬无知道三岳众人的尿性,懒得做无用功,森然盯住陶县,他手中弯刀大开大合,一刀斩向奚平藏身的转生木短时间内解决隐骨已经不现实,要是能把奚平解决在这,隐骨那一部分遗失的古铭文就永远不见天日了,反正那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炽一声惊呼。

    支修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照庭剑柄上,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按捺住没拔——果然,悬无那劈山一刀一进禁灵线就被轻飘飘地吹散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浅坑。

    奚平双手捧着方才差点熄灭的化外炉中火,听见林炽的动静“又怎么了?”

    林炽“悬无想对你下手,幸亏刚才……”

    “幸亏个屁,”奚平打断他,“那老白脸要是有本事在隐骨之前打碎我神识,我现在就给他跪下磕响头,连他秃顶徒弟的份一起磕!林师叔我不是催你……嘶……”

    奚平话说一半,灵感忽然动了,这次倒不是危机感,更像是某一位跟他关系很密切的人,用玄门术法反复念叨他,却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追溯不到来源。

    此时姚启和常钧在魏诚响的牵线下顺利地找到了南海秘境,来不及惊叹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两个半仙从留守的百乱民手里拿到了升格仙器就上路了。在升灵阶的升格仙器遮蔽下,姚启小心翼翼地用奚平的血画下了追踪符咒。

    笔落咒成,姚启和常钧屏住了呼吸,符咒上的血线缓缓流动,给他俩指了条路。

    “好了,有方向了。”常钧拿出一封新的问天写好发了出去,“咱们就在这等大能……等等,这什么意思?”

    符咒上的血迹发出了乳白色的荧光,血都变粉了。

    “有人在对士庸身体施术。”姚启道,“要是我没记错,白光好像是疗伤……”

    他话音没落,那“友好”的白光又起了红雾,不祥的红雾几乎与画符的血融为一体,姚启声音陡然卡住。

    常钧“我感觉这红得不像喜事。”

    红雾越来越多,水一样从符咒上“流淌”下来,落地铺了一层,凝成个红彤彤的镜面。镜面里赫然出现了一双异色瞳,仿佛在透过符咒直视着他俩,姚启和常钧吓了一跳,同时后退。

    然而在升灵阶仙器的遮蔽下,王格罗宝接连检查了三遍奚平的身体,没查出异状,咕哝了一句蜜阿语,又疑神疑鬼地走了。姚启他俩这才看清了奚平周遭……奚平的身体泡在水里,悬浮,轻轻摇晃时搅动水波,水波里折射出无数细小的灵线,像是某种铭文。

    姚启和常钧对视一眼,常钧“这什么鬼地方?他不会要拿士庸炼个什么丹吧?咱……咱还等大能吗?”

    “大能来他都八成熟了。”姚启一咬牙,环顾周遭——百乱民们话说不利索,但绝不藏私,升格仙器是太岁和魏老板给的,魏诚响开口有求,他们便大方地将得用的都分给了魏老板的朋友。姚启深吸一口气,把能装在身上的升格仙器都挂上了,“有了这些,谁还不是升灵?咱们走!”

    姚启所料不错,问天还没来得及传到魏诚响手里,大能们已经快打起来了。

    支修脸色微沉“悬无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悬无道“你那弟子但凡还有良知,就该主动自我了结。”

    “他所修之道特殊,此时神识与真身分开,现在哪怕自爆真元也只能让隐骨得逞,神识只能用外力打碎,”支修说道,“若悬无长老有什么办法进去打碎他神识,尽可以赐教,我飞琼峰门下弟子愿为天下祭。”

    悬无将牙咬得“咯吱”一声破法不破,禁灵线里只有凡人,他毁不掉那个“太岁”和他嘴碎的琴;而破法一旦破了,隐骨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先得到古铭文……因为那琴就封在转生木里!

    三岳山的特产除了阋于墙的兄弟和不劳而获的逼婚狗外,也就剩下阴谋家了,有那么一瞬间,悬无以己度人,怀疑奚平从一开始封琴入树就是故意的,恶狠狠地瞪向支修“你教的好徒弟!”

    “是,惭愧,”  支修温良又敷衍地一拱手,“前辈教训得是,晚辈多有不如。”

    悬无“……”

    支修其实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懒得跟个一千多岁的老东西逞口舌之利,随便结束嘴仗。虽然拜他那好事之徒所赐,他也听说过三岳山上那点狗狗,但毕竟已经过去小十年了。支修闲的没事又没有订阅草报和嚼舌根的雅趣,一时没想起悬无跟他那高徒之间的恩怨情仇,精准地戳到了悬无的肺管子。

    直到悬无怒极一刀砍过来,支修才回过味来,横剑一挡,一时简直无言以对至于吗!

    “悬无长老,你做事不分轻重吗?”

    悬无不依不饶,弯刀几乎划成满月,支修不愿做无谓争斗,没还手,错身而过时,他突然发现悬无眼神不对悬无那双总带着几分阴冷的眼睛不像平时那么沉稳,隐约有几分浑浊的癫狂。

    是了,方才他冲动之下一刀砍向陶县就有点不对劲了。

    支修立刻意识到除了他自己,各大仙山的蝉蜕都与灵山同心,灵山末路了,平时或神秘、或老成持重的蝉蜕们必会受影响,一个个显而易见地心浮气躁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方才被蝉蜕们联手拉住的禁灵线再次动了。

    这不难理解,世上代表灵山意志的蝉蜕就他们几位,每个人的修为都已经到顶了。而那些被隐骨利用、也利用隐骨拓宽真元的修士们人越来越多,他们的修为也在复制铭文的过程中不断提高。

    支修“悬无长老,你要是还有余力,不妨去阻止那些为一己私利传古铭文的人。”

    武凌霄连破法铭文也懒得出力,袖手旁观,冷冷地喷出一句北历语“解决不了事,就先解决掉那些让自己显得无能的人呗。”

    悬无结冰的目光射向她。

    武凌霄压根没把他放在黑洞洞的眼眶里,幽冥之火一般的目光只刺向昆仑掌门“所以那些树上的铭文就是我师父必须死的理由?哈,仙山正统,秘密见不得光,见了就要被灭口……怎么,仙山根基是一桩丑闻吗?我师尊一生,不论功过对错,对昆仑、对大历,从来只有一颗丹心一片赤诚,连我都知道,你竟不信?”

    第三长老干巴巴地打着圆场“凌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

    昆仑掌门却微微一震,有那么一刹那,他心里飞快划过一个念头“兰泽要是知道她这么说……”

    因无间镜消散而短暂平静的心魔种再次抓住了他一闪而过的软弱,那已在他灵台上扎根的心魔的多棱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言外之心。

    他想起第二长老,心中只觉无限怅惘,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为何痛下杀手。

    心魔、绝望的灵山意志两头拉扯着他,昆仑掌门脑子里轰鸣作响,而武凌霄还不肯放过他。

    咄咄逼人地上前,她才不管灵山——这贼老天爱他娘的塌不塌,万事万物都有穷途末路时,凭什么灵山能永固?

    “你其实也信,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实话吧师伯,他们当年都说,要是晚霜有一天认主,只有天纵奇才的第二长老配,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嫉恨他吧,你分明是自己有机会就想除掉他,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第三长老听她说话的音就不对,蓦地上前拔剑,正好挡住劈向掌门的晚霜“武凌霄!”

    凌云掌门忍不住插嘴“诸位,诸位——”

    没人听他的。

    天波老祖去后,修翼谄媚,蜜阿愚昧,凌云在南大陆压根就没抬起过头来。千年来,南海边陲的凌云灵山不管正邪,没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那些外国修士私下里都蔑称他们是“放兽”的。因内乱而灵山受损更是成了其他门派的笑柄。

    不甘心的灵山搅动着他不稳的心神,凌云掌门忍无可忍,冲动之下取出自己的驭兽笛,“呜”地吹了一嗓子。驭兽道大能尖锐的笛声能让整个灵兽场的灵兽俯首,在场蝉蜕们的神识都被那笛声狠狠一震。

    然而凌云掌门忘了旁边还有两个无辜升灵,他知道自己修为在同阶中毫无优势,要让众人听他说话,笛声丝毫没有留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蝉蜕,闻斐脚下扇子顿时裂了,血迹从他耳朵里流了出来。林炽心神全在化外炉里,被这突如其来的驭兽笛一扰,化外炉直接脱手。

    支修脾气再好也毛了,心说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照庭再不留情,将悬无圆月刀震出了裂缝,一剑逼退悬无,剑风余波将凌云掌门扫了出去,一把接住林炽。

    可他只来得及护住人,化外炉却已经够不着了。

    被照庭扫出去的凌云掌门刚好挡了武凌霄的路。那狂得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侍剑奴一剑将他拨开,正好撞在化外炉上。

    上古魔神永春锦留下来的东西果然不凡,禁住了这一撞,炉身却倒了,没来得及熄灭的炉中火卷起周遭灵气,正滚到了昆仑掌门身后。

    晚霜当头砸下,正在被心魔撕扯的掌门仓促提剑挡,到底慢了半步。第三长老慌张之下蓦地将化外炉推了出去,巨大的炉身包裹住掌门,荡开晚霜一剑。

    奚平刚和林炽说话说一半,听闻禁灵线又开始跑,还没来得及和赵檎丹问清情况,炉中火里林炽的神识就消失了,昆仑掌门落了进来。

    奚平“……”

    外面的祖宗们在干什么!

    剑修没有炼器道的“七感”,神识自然无法沟通炼器炉里的质料,除非像当时三岳山的妄人项荣一样——炉子里炖的“质料”是他自己。

    昆仑掌门一下从炉火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道心蜷缩在灵台之上,灵台上心魔丛生。

    奇异的,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交付后背予他的同门师弟,被心魔所困,合情合理,倘若他自己能给自己处刑,或许还应当更严厉一些。

    那一刻,这蝉蜕老祖本可以轻易离开化外炉,他却情不自禁地往里扎了一步,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再看一眼枉死在北绝山外的第二长老。

    “掌门师兄!”化外炉外传来第三长老的声音。

    “都住手!”这大概是玄隐山那个剑修后辈。

    “滚出来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这是武凌霄。

    昆仑掌门充耳不闻,被梦魇住似的凑近了,然后他看见,他那灵台上、道心旁,心魔不是祝兰泽。

    如南圣在群魔窟里照见自己已成灵山傀儡,昆仑掌门在化外炉中照见了杀害第二长老的真凶。

    “不是我……”这念头平地而起,当今现存最古老的一颗剑心“喀”一下,裂了。

    那一瞬间,昆仑掌门心里忽然澄澈一片,想起了自己已经一千年没人叫过的名字。

    他也姓武,名广,字博仁。

    这名字已成泛黄史书中的一页,像是唤作此名的人已经死了。他和师尊剑宗、南圣等人一样,早成了一个虚无的号。

    束缚蒙蔽了他千年的道心要碎了,他往化外炉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没有人好叮嘱,没有遗言可留,他对这世间早无话可说。

    那一刻,武博仁福至心灵,在化外炉里做了同当年项荣一样的事,他飞快地在炉火中捏起了林炽那拿到的破法铭文,将自己的道心融进了炉火——

    项荣用化外炉将自己的道心修成了玄帝的复制体,成功月满后消散在三岳山。作为玄帝的亲传弟子,项荣与玄帝的道心一脉相承,只需要修改局部,因此离开化外炉还能蹦跶一会。昆仑掌门原本的道心却与破法格格不入,这一相融,人即刻灰飞烟灭。

    奚平手里那险些熄灭的炉心火却瞬间着起了一人多高,破法禁灵线转瞬恢复到原本的陶县边缘,甚至持续往外扩张,将峡江上躲闪不及的蝉蜕都裹了进来。

    除了方才掉下来的闻斐、为了接林炽落在地上的支修,其余几位断线风筝似的从空中翻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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