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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有憾生(三)
    奚平好像被撞坏了尾巴骨,  坐那呆呆的,半天没起来。

    周楹已经走了,他放眼望去,飞琼峰上素白一片,  连个脚印都没有,  一口气能吸进三千朵“六出花”,  肺腑都是凉的。

    真寂寞。

    奚平坐在门槛上,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

    但与此同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平静——人事音书聚散,  本来就是短暂的喧嚣,寂寞才是永恒天地的常态。凡人贪生怕死,  一生被各种欲求驱着赶着,  求不得是苦,求得了依然是苦,何必被那尘嚣蒙眼?

    他透过这样的眼再看那茫茫雪山,  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物我两忘。奚平知道,此时入定,心境上必能有所获。

    然而他没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琢磨有个挺偏门的符怎么画的来着?

    他先是一拍地面,  一个有些别扭的符咒将地上的雪渣激起一人多高,不知哪出了错,  灵气溢散,雪落回去了。

    “好像不对……”奚平按了按眉心,  审视片刻,  又试着修改了几处。

    只见一阵小风掠过,  厚厚的雪层中凝结出一个雪人,  五官形态与活的周楹殊无二致,周身闪着灵光。

    奚平“嘿”了一声,不等雪人站稳,就抓起团雪一跃而起,朝那雪人砸了过去“这才叫放肆!”

    雪人周楹被他砸了个踉跄,然而某位升灵“高手”的符又不知出了什么错,受到攻击,符咒不但没散,还驱使着雪人反击了!

    一个脑袋一样大的雪球当头飞来,奚平骂了一声闪开,那雪球将支将军的小屋都砸得哆嗦了几下。

    支修体谅他想自己静一静,本不想打扰,听见有点动静也只当他发泄心绪,谁知那动静越来越不对,出门一看,震惊了。

    飞琼峰就没这么热闹过那山坡上跟赶大集一样,密密麻麻,全是能跑会动的雪人,冰块雪球乱飞,混战作一团。雪人们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互相砸得头脚乱飞,没几个四肢健全的,头都掉了还在那挥舞猛志。

    原本万径无人踪的雪地被这帮残疾雪人踩得坑坑洼洼,始作俑者奚某不知从哪弄出个挡雨雪的蓑衣披着,御剑在半空观战,时而上蹿下跳地躲开几团围攻,头发上都是冰渣。他好像仍嫌不够热闹,嘬唇作哨,厚厚的雪层中应声又冒出了十多个雪人,幻化出当年菱阳河畔争奇斗艳的名花模样,在旁边连唱带跳地助起威来。

    飞琼峰人少,又有新蝉蜕,山封打开后,吸引了不少不怕冷的祥瑞过来躲清净。这会儿祥瑞们都在半空,让山头上的大战“清净”得没法落地,见了支修,齐声骂骂咧咧起来,控诉他没拴好恶徒。

    支修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一群鸟围着骂,无地自容地对祥瑞们拱手致歉“惭愧,惭……”

    话没说完,一枚不长眼的雪球横着朝他飞了过来。

    雪球自然挨不着他,没近身就碎了,支修深吸一口气稳住表情,“和颜悦色”地抬头问道“士庸,你在干什么?”

    奚平回道“您不觉得飞琼峰上太安静了吗?刚开山封,我来增加点氛围。”

    支修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你不觉得这氛围有点太隆重了……奚士庸!”

    围在周围助威的雪人美女突然集体转向支修,十多个雪球从四面八方砸过来。支修身形一闪已经不在原地,下一刻直接降落在奚平身后。

    奚平已经不再是当年安乐乡里被人一把拎起来的小倒霉蛋了,他成了个拆过无渡海、炸过星辰海、大闹过南海的大倒霉蛋——被人追杀的经验异常丰富,头也不回地跟雪里刚发芽的转生木换了位置,一头顶飞了一个雪人“嘿嘿。”

    支修弹指将一颗栗子壳打了出去,轻易洞穿了奚平挡在身前的灵气,直奔他脑门。眼看躲不过,奚平再一次消失,又从另一处雪窝里钻了出来。

    支修“……”

    今天还收拾不了他了!

    支修挽起袖子,飞掠到雪人中间,顺手夺走一个雪人手里的冰棒当剑使“正好让为师看看你修为——”

    林炽和闻斐安顿了锦霞峰和镀月峰,料想飞琼峰那师徒两个有什么私事也该说完了,正好遇到,便结伴过来。

    两人来时没多聊,都有些心事重重星辰海底那些诡异的星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能通过同源道心污染修士灵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净道最后也没说清楚。当时在化外炉中,林炽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奚平推了出去,虽然不知缘由,但林炽每想起那一刻,都会觉得无端一阵心悸……好像死里逃生了一样。

    玄隐山的情况能瞒多久?内门还算好说,分散九州的外门怎么想?其他四国呢?

    百年之后,灵山崩塌,人与神都不知去向,身后是毁是誉?

    玄隐山的天塌得差不多了,新的蝉蜕只能自己去当补天石,他才不过两百多岁,身后没有几千几百年的豪门大族,孤立无援。

    闻斐摇了摇扇子,对林炽道我要是支静斋,得连夜卷铺盖跑路。

    林炽都不用设想易地而处的事,眼下关云天宫里那几位同族就已经让他想自闭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替支修发愁,顶着寒风踏进飞琼峰,迎面一道剑气。

    闻斐“……”

    林炽“……”

    飞琼峰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剑气是虚的,碰到人就散,只见满山满谷的积雪沸腾了似的,天是晴的,地面却掀起了暴风雪,从天上一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闻斐探头一拍扇骨飞琼峰闹耗子啦?我那有药……

    半空中的字没跳完,西北风就卷着个无头雪人上了天。

    闻斐心说这都哪来的刁钻符咒,正要凑上去看,便见那雪人掏出一台雪堆的大炮,怼着他胸口一炮轰了过去。

    又一道剑气飞过来打散了行凶雪人,支修心累的声音从半山腰上传来“二位稍坐,家门不幸……奚士庸,不像话!”

    闻斐扇飞雪渣我感觉咱俩多虑了。

    林炽远远地躲开,戚戚然心道确实,有这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徒,抵得上南蜀一个岛的灵兽,一点也不孤立。关在云天宫里那几位族人算什么事,加一起没有这货操心。

    闻斐要么咱过会儿再来,林师兄,先上我那坐坐?

    支将军闭关时候忍了奚平八年的林炽二话不说,跟他跑了。

    奚平抱头鼠窜,地上的雪人虽都是他做的,但修为相差太悬殊,符咒也会易主。雪人们好像知道这山头上谁说了算,对着蝉蜕的气息倒了戈,停止内战,一致围追堵截起奚平。飞琼峰上攒了十多年的霜雪不到一时三刻,整个被他犁了一遍,然后“轰”一声……

    奚平和雪崩的北坡一起掉下了山崖。

    不过今非昔比,十四年前他还要靠师父捞,这回别说区区北坡,飞琼峰倒了也砸不死他了。

    奚平于是放松了四肢,随着山石与积雪一起往崖下摔去,在混乱和巨响中大笑——他不单不肯安安静静地“物我两忘”,还要把雪山上独自面壁百年的蝉蜕剑修也拉到自己的水平。

    “一把死骨头……”他笔直地砸进山谷,将山谷砸出个大坑,升灵被雷劫锻过的灵骨毫发无伤,只略微震了震,奚平近乎快意地感受着关节之间的碰撞,方才那种行将要“有所悟”的状态荡然无存,“我要你教我怎么活……哎哟!”

    一颗栗子到底还是弹中了他的脑门,奚平坐起来一半,又给砸得仰面翻了过去。

    他于是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师父,您不疼我了。”

    “替奚悦打的。”支修干干净净地在他身边站定,身上连个雪渣也没有,“混账。”

    “权宜之计,那小子轴得很。”奚平从坑里伸出一只手,让支修把他拉上去,“师父,您先帮我照看一会儿侯府,等我去趟陶县打发走那个红眼邪祟,回来就把他们送到南海秘境……哎,您戴了个什么?”

    他突然发现,支修拇指上多了一枚拉弓的扳指,不是仙器,甚至不是镀月金的。它古旧得活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上面刻印的花纹都锈掉了,只剩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迹……奚平从来没见过支修手上戴过这种东西。

    “旧物,”支修将他拉上来,没多说,只叹了口气道,“庄王殿下、奚悦……还有你父母,真就断绝六亲,孤家寡人了?”

    “才没有。”奚平满不在乎地笑道,“情义取决于起点,不取决于落点,自我而起,我不死,就都还在。再说我也没有很孤,不是还有师父呢么?”

    “可饶了我吧祖宗,”支修笑骂道,“你太孝顺了,为师消受不起……去吧。”

    奚平应了一声,用灵气卷掉身上的碎冰和灰尘,转身扣上个面具——虽然他的身份,这会儿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但要见赵檎丹还是尴尬,于是打算欲盖弥彰地盖一下——穿过转生木走了。

    奚平的气息转眼消失在大宛境内,灵山追踪不到了。支修独自在那刚长出来的转生木旁边站了一会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那不是他的尺寸,明显大了一圈,松松垮垮的。

    “哪个做长辈的会躲进世外桃源,要你来兜底?”

    再一次地,他朝南看了一眼,将那戴着扳指的拇指扣入掌心。

    张氏……大宛绝大多数四大姓以外的权贵都认为,只要自家出了升灵峰主,以后族中子弟在仙门就算有了根基,拿征选帖理直气壮,资质好的进内门再不是遥不可及。孤僻如林炽,即使一个亲传弟子也没有,镀月峰上还是有一大帮他记不住名字的“记名”弟子。

    唯独飞琼峰没有。

    支修是父母老来得的幼子,上面有两兄一姐,长兄大他十六岁,几乎像半个爹。他少年时跟奚平差不多,也是被家人千般迁就万般宠爱长大的,觉得人人都该爱他……只是武将家里规矩到底大一些,他没敢像那小子那么出格过。

    他上玄隐山的第三年,父母便先后走了,第九年,远嫁的大姐病逝,十四年,二哥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从金平搬回了洪阴祖宅。侄辈人中从军的有两三个,不过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平平顺顺地干到老,有一个读书还不错,在宁安做过知府,再往后他就不认得了……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去争什么玄隐征选帖,甚至不会对外人提起自己是“支修”后人,每一辈该分家就分家,在哪任职就在哪落户,不讲究宗族姓氏。

    等支修升灵开了飞琼峰,后辈人已经散落在各处,各有各的日子了,让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支修刚入仙山时,章珏不怎么约束他,每到逢年过节都可以下山回金平,亲人们是他挨个送走的……除了从小把他带大的大哥。

    当年宛阖一战,金平解围后,他重伤留在帝都,替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是从北边境赶回来的大哥。

    大哥追击南阖的散兵余孽,一路打进了南阖国内,请示金平,仁宗陛下令他们直入南阖帝都,朝杨氏讨个说法。谁知半途遇上澜沧那走火入魔的疯掌门脱困,凡人被波及,连宛军再阖人,几无生还。

    大哥直到现在都只有衣冠冢。

    时隔几百年,支修终于再下百乱之地,循着血缘,他找到了兄长一件贴身的遗物。

    古怪的是,这枚大哥在军中从不离身的扳指没有落在当年传说中战死的地方,而在澜沧山脚下不远……一个地脉断绝处。

    为了稳住北历,眼下还不能动南矿,这事不用周楹说他也明白。

    可……他从那扳指上摸到了沉冤。

    南矿——大宛驻地。

    姚启步履匆匆地回宿区,头也没抬,同僚们见怪不怪。这人一向如此,为了不和人打招呼寒暄,这位当今的小舅子把灵感用到了极致,老远感觉到有熟人就绕道,宁可多走八里路,也不肯跟人面对面地聊几句片儿汤话。

    他关门落锁,防窃听防窥视的符咒飞快地在门窗上闪过,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个降格的白玉咫尺,是当年他成功开灵窍,接到南矿的调令时,他父亲咬牙斥巨资托人买的,可以与家人通信。父亲过世后,另一块咫尺就落到了嫡姐手里。大姐与他不是一个娘,平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有中秋过年会互相写封短笺问候一下。

    此时,那咫尺上写满了字,姚启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简直要将他脑浆搅糊。大姐信上说要东山再起、清剿叛逆,必须要有灵石,眼下南矿的资源是重中之重。好在南矿中大多数人都是世家子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支修在国内一手遮天,必定会帮他,要他迅速稳下人心,稳住南矿,等人接应。

    而另一件,则是一封来自玄隐山的问天,那上面只有两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让他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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