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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永明火(二十三)
    那是一颗柔软的金属团成的实心球,  色泽近乎于钢铁,比纯金还软,表面上流光溢彩,  涌动的灵气几乎肉眼可见,这使得那本色银白的球上泛着一点金光。

    林炽惊愕地发现,  它能像修士的经脉一样传导灵气。

    后世的“镀月金”也能传导灵气,达官贵人们把玩的“降格仙器”就是靠这种特性制成的。但镀月金能承载的灵气极其有限,  烧一颗灵石,几乎所有灵气都是白白损耗的,  实际能流过镀月金发挥作用的不到万分之一,再高它就熔了,连最最基础的半仙符咒也催不动。

    降格仙器又贵又不实用,用的少造的也少,  因熔金炉上不同法阵炼的镀月金可软如丝绢、也能硬得百倍于钢铁,  用处很多,后来都拉到凡人工厂做各种机械去了。

    这也是不可违逆的规则——筑基就是没资格“听天”,半仙就是没资格“导铭”,凡人烧光一整座灵石山,也不过放几个响动大些的烟花罢了,撼不动灵山的门槛。

    然而惠湘君寄给他的那团导灵金激发一颗灵石,  却几乎能保留五到六成的灵气。

    这意味着,  只要有双倍于普通升灵修士真元的灵石,  理论上升灵能做到的事,  一天也没修行过的凡人通过合适的仙器都可以做到。

    这要是换成常年游走在正邪之间的奚平,  第一反应准是惊叹此物大逆不道这百灵鸟似的姐姐跟他三哥一样不可貌相,也是个随时能捅破天的主儿。

    然而,当年天真羞怯的世家公子却是读着圣贤书、听着仙山教诲长大的。他一心追着南圣的脚步,  满脑子“为安天下苍生”而修行——仿佛他并非众生之一。

    林炽欣喜若狂。

    再一次生出仰望高山感的同时,他凭着炼器师的敏锐,脑子里蹦出了这东西的无数种用法农人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等着老天爷开恩,工匠再不用背负数百斤的巨石跋山涉水,从此天灾都能应对,从金平飞到渝州边境也用不了一天……这岂不是足以改天换日的大功德?

    林炽爱不释手,开始研究拆解那金属小球,一动手才发现差距——他怎么都不得要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复刻出了炼金的法阵,仿出的却都是差距很大的失败品。纵然能成功激发灵石,能利用的灵气却微乎其微,似乎有一个隐形的上限,不论他怎么努力,也跨不过那道极限。

    他知道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环,可是惠湘君信里没说清楚,而且把东西寄给他以后就闭关了,也不知要炼什么大件,还立了“百年免扰”的法阵。

    林炽独自苦苦求索了近一个甲子,幸亏林氏家底厚,能禁住他这么糟蹋灵石。“导灵金”到底没仿出来,但废寝忘食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他把自己从筑基初期炼到了筑基巅峰,境界提升之快,玄隐山前无古人、同侪中一骑绝尘,在司刑老祖那里挂了号,连他从来严厉的师父都不再对他多加干涉。

    就在司刑大长老已经宣布将镀月峰划给他,一旦升灵便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的时候,星辰海突然起了大雾。紧接着,数百流星堕入东海,天降异象,血月几乎成型了一半,一切指向南方。

    四国不明所以,纷纷发函质询南阖,澜沧山那边却只说无可奉告。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澜沧有高层搞邪术的,什么活人炼偶、血祭换灵……诸多种种。

    林炽听说以后担心得很,又给惠湘君写了封信,不料没几天就接到了回信,她竟提前出关,还说做了两个有意思的小玩意,一名“破法”,一名“望川”,都是从他那里得的灵感,请他有机会务必来澜沧来看看……可是,这一趟南下到底没能成行。

    这一年,异象仿佛是一个开始,冥冥中,天道似乎被什么触怒了。

    五国天灾频发,大宛境内,先是宁安来了场几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险些震坏金平龙脉,随后全国大规模地北旱南涝,海上起了致命的疫瘴,时疫疯传。灵山到处灭火,应接不暇,林炽这种被长辈看重的筑基弟子肯定逃不掉。

    收到惠湘君的信不久,他就和其他几个同门就被派到了毗邻南海的沽州清瘴,疫瘴比他们想象得还浓,没等他们商量好如何着手,南海就海啸了。

    大山似的水墙从海里直接站起来冲上了岸,顷刻间夷平了沽州三城,在场一帮人间行走和内门筑基谁都没反应过来。

    要只是海啸,众人回过神来也许还能应付,麻烦的是涌上岸的海水中带着浓重的疫瘴,眼看要顺着水系往内陆灌。更致命的是,水下还藏了一堆不知哪跑出来的妖兽,有预谋地趁火打劫,借机冲上岸破坏了边境铭文和法阵。

    南海水军在巨兽与海啸面前浑似纸糊,根本指望不上。修士们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时焦头烂额。

    林炽和同门被冲散了,给七八头喷着疫瘴的妖兽包围着,正左支右绌,忽然听见距他十来里处有人大声呼救。他神识分过去一看,见那里有个“寡母村”——沽州一带民风之死板保守堪称大宛之最,女人丧夫后很少改嫁,为免遭飞短流长,就会搬到高处,与其他寡妇扎堆聚居,互相照应。

    大水将周围都淹没了,原本的高地成了个岌岌可危的岛,那村里至少有十来户人家,一半是幼童和孤老,几头妖兽正盯着皮鲜肉嫩的孩子,已经张着血盆大口朝人群扑了过去。

    林炽心道不好,然而别说救人,才一分神,他自己先挨了妖兽一爪,求救同门更是来不及,情急之下,林炽长袖一甩,朝那小村丢出了一样仙器。

    那是他几十年来研究导灵金未果,闲暇时拿惠湘君给他的“真金”做的一艘小船,只要装好灵石,不管什么修为……哪怕无修为,也能启动船上的筑基级法阵。

    那船救了村里老幼三十六口人的命,耗了十两蓝玉,全村无一伤亡。反倒是林炽好不狼狈,真元差点叫妖兽掏空了,幸亏楚蜀阖宛环南海四国高手纷纷赶来,在他御剑摔下来之前接管了残局。

    林炽以为终于得救,放心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那艘“厥功至伟”的救命船已经落到了四大灵山手里。

    没有赞誉,也没有表彰,林炽怎么都没料到,他一睁眼就迎来了一场审讯。

    他们逼问他这等逆天的邪物是哪里来的。

    三岳山的项宁长老唾沫横飞几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山野村妇,竟稀里糊涂地打出了筑基级的法阵——幸亏林炽本人还不会做筑基以上的——要是那邪物上的法阵是升灵级、甚至蝉蜕级,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摇山撼海了?这还了得!

    南蜀凌云的人说,怪不得近一年天灾连着,异象频频,恐怕都是出了这种祸乱纲常的邪物。

    玄隐山为护短据理力争,但话空心虚,明显也是知道自家后辈闯了大祸。

    林炽拙嘴笨舌,根本分辩不清楚。他不可能供出惠湘君,也被巨大的冤屈打懵了,干脆缄口不言。三岳与凌云气势汹汹地要搜他的魂,玄隐林氏绝不允许,澜沧的人大概感觉到了什么,隐晦地站在了玄隐这边,四大灵山吵成了一锅粥,最后惊动了远在北方的历国。

    北历的昆仑大祭祀一锤定音灵气下凡不祥,东西必须销毁。做此法者若不交出方与术,便必是有不轨之心,搜魂剔骨处置。

    就在这时,惠湘君从天而降。

    她不知干什么去了,整个人元气大伤,举手投足间几乎带了不灵便的老态。轻飘飘地,她伸手拍了拍林炽的肩,将一道禁言的符咒点进他咽喉。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罪责扛走,把“点金手”留给了他。

    那艘船上的导灵金后来随着她身死道消碎了,后世传承的所谓“镀月金”,不过是林炽当年对着真金做的失败品……因此他坚持要将炼金之术命名为“仿金术”。

    八百年来,他欺世盗名,罪无可恕,自闭于镀月山巅,等着破法和望川重新出世,等着秋杀循着蒸汽来找他报仇。

    炼器一道上,他自升灵之后就再无寸进。

    后来,炼器的同道们巧思设计了许多即时的通讯仙器,远隔千里几乎能实时通话,比过去方便许多。

    然而天上再不会飞来他期待的信,没有人留谜题供他求索……也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了。

    他在玄隐山只做些分内的事,数着日子等待自己真元耗尽,腆居三十六峰主之一,尸位素餐,习惯了无声与无趣,要不是机缘巧合沾上了隔壁那倒霉的闯祸精徒弟,他怕是都已经忘了悲喜的滋味。

    化外炉中一声“不要害怕”却忽然砸碎了他身上经年的风霜。

    林炽的神识缩在转生木的树枝里,留在镀月峰顶的真身已经泪流满面,里面有攒了八百年的盐。

    虚影并不会与人交流,惠湘君的目光也只是机械地定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不会追着人走。

    那一刻,奚平虽然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却极有眼力劲儿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截树枝递到了虚影的目光下,不让林炽与她的目光擦肩而过。

    于是惠湘君一眼“看”到了林炽神识深处,像是当面对他说道“不要害怕,子晟,也不必听那些蠢人的话责怪自己,你没做错。我知道那时的时机不到,导灵金还不是下凡的时候。可若没有那一次,时机永远也对不了。我要是想藏着它,不会把它寄给你。

    凡是人所惧,必成其贪欲,他们当年处置我时已经各怀鬼胎,后来想必按捺不住,将你做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吧?仿造的导灵金受灵山规则所限,能用的灵气只有那一点,但一小步也是走,世道必定因此动荡。百年不动,还有千年,等你再见破法和望川,就是真正的导灵金降世时。

    那时候姐姐不在了,你来吧。”

    “灵山……”惠湘君说完,叹了口气,她缓缓抬起头,面向正前方,方才消失的炉心火蓦地在她周身熊熊燃了起来。

    一拂广袖,她以古楚之礼端坐在半空,身正如钟。那一瞬间,她不笑了,温润亲切的气质忽然荡然无存,目光如刀,戳向不远处的奚平。

    “年轻人,虽然破法在你手里,但想拿炉心火,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奚平“……啊?”

    林炽回过神来,勉强在后辈面前压抑住自己,哑声道“这是‘扪心’,一种很古老的炼器术——仙器原主不想让别人随意动自己的东西,会在器物上留下几问,只有回答合原主心意的后人才有资格使用。”

    “等等等……我也得说古楚语吗?我不会啊!”

    奚平就很慌张,不光语言不行,他对炼器道还一窍不通,连炉火是怎么点的都是最近才听的说。万一这位炼器大能问他项荣和悬无一锅炖开后能得到个什么怎么办?!

    林炽警告道“言语有灵,不论语种。从现在开始你不要乱说话,一旦扪心开了口,你张嘴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视为你的回答。”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惠湘君说的虽然依旧是难以辨认的古楚语,奚平却忽然能越过语言本身,直接听懂她的意思了,她问道“你知道我的道心从何处来吗?”

    奚平一皱眉,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临时糊的纸人破了。

    濯明那小子回过味来了!

    “知道,”不等林炽阻止,奚平就脱口道,“前辈你道心继承自上古魔神永春锦,修的是高玄枯燥的炼器道。”

    林炽惊道“不要乱……”

    可惜那一问一答的二位就跟比赛谁舌头利索似的,林大字仨字没说完,他俩已经问到了下下轮了。

    惠湘君追问“上古魔神又是什么?”

    奚平不假思索“争夺月满位时败给五圣的大能们,身死道不消,伴生木残留人间,时刻伺机夺势。”

    惠湘君“我承自永春锦的道心,现在何处?”

    奚平“化外炉里。”

    那“扪心”似乎觉得他回答过于笼统,有偷奸耍滑之嫌,又冷冷地逼问道“何处?”

    奚平定定地与她对视片刻“化外炉秘境中,永春锦树身上……现在可能已经被一颗光溜溜的傻蛋吞了。”

    林炽整个人都麻了“奚士庸,你在胡说什……”

    惠湘君“不在炉火中?”

    奚平“不在。”

    林炽“……”

    剑神,你在照庭中有灵,管管他不行吗!

    濯明的神识已经扫了过来,正好听见奚平说他“光溜溜的傻蛋”那句,发出一声出离愤怒的咆哮。无心莲的藕带瞬间从山体中钻了进来,砂石簌簌落下,砸在炉心火上。

    奚平头也不回,一道符咒按在地上,短暂地稳住这方寸的空间。

    惠湘君的虚影上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你都拿不到我的道心,如何得到我的本命神器?”

    奚平“道心真有那么重要吗?”

    捅穿了山体的藕带劈头盖脸地撞碎了奚平的符咒,奚平一道琴音弹上去,搅碎了藕带。

    林炽终于有机会插了句话“是她问你,你不要反问!”

    “修士一生都在修一颗道心,得到了前辈道心才能继承本命神器,这也是灵山规定的……”

    林炽快让他这没常识的回答弄崩溃了“天哪不是!灵山落成前也是这样!上古魔神之道也……”

    乱飞的太岁琴音和无心莲藕带掐成了一团,“轰隆”一下,永春锦与无数晚秋红盘错的根系四分五裂,山体被两大升灵掐崩了。

    “哦,是天地规定的,”奚平面不改色地改口,“那又如何?就算现在所有蝉蜕猝死,灵山崩塌,草木蔓延,魔神上位,人间也只是会起几座新的灵山。凡人、修士……所有人继续追逐灵石,继续为灵石所蛊……”

    五官不知飞到哪去了的濯明已经朝他扑了过来,四面八方围拢的藕带像侵吞永春锦一样,扎向炉心火。

    奚平“天地道心之争,关我们屁事。”

    他话音没落,炉心火里的惠湘君便烟消云散了,刺入炉心火中的藕带瞬间化成灰烬,濯明一声痛呼。那火苗缩成了豆大,没入了奚平手中的转生木树枝里,化外炉中虚幻的秘境随即崩塌——

    作者有话要说  瓶儿不是破法主人,只是房东哈。

    还有濯明和惠湘君不是邪祟,有名牌挂在仙山的。到处踅摸道心的半仙们获得内门审批以后进仙山的也都不是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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