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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化外刀(三)
    “你让我嫁给一个凡人。”赵檎丹尖锐的嗓音陡然落了下来,  “族中其他人呢?我那几位师兄呢?”

    赵族长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凡人……”

    确实——也就是猫狗寿命不够长,要是能活个五六十岁,  每天不计成本地喂白灵,  拿丹药生灌,没准被丹毒药死之前也能入道。

    赵檎丹看着她陌生的父亲,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龟寿命倒长,  不知道有没有人喂过,看看东衡三岳这些所谓“内门”弟子的修为抵得上几王八。

    “要进天机阁,得经三考,我没有,  因为我是这一届潜修寺中开灵窍第三人,金平天机阁总督亲批的免试。”赵檎丹低声说道,  “内门碧潭峰不会收咱们家的人,  但端睿师……端睿大长公主前来讲经时亲口说过,若我能找到道心,碧潭峰可以给我接引令,我不够好吗?”

    “我们丹丹自然……”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不能靠自己庇佑家族,还不如趁高价卖给张‘饼’,  换一份三岳入门帖!”

    “檎丹,”族长脸色一撂,  喝道,“放肆!”

    赵檎丹梗着脖子盯着他。

    赵族长需要拿主意的事多了,  焦头烂额,  顿时没了耐性跟说不通的女儿掰扯。

    要是他们家还在大宛,  还如日中天,  她爱怎样怎样,  放什么厥词也没人跟她计较,反正都宠她,但现在情况一样吗?他们要是不能尽快在西楚扎下根来,祖宗庇佑、百代积攒的家底马上就得变成“怀璧其罪”!

    年轻人骨头比纸还轻,不过在那仨俩同龄人中稍稍拔点尖,再给人客气地捧几句,还真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还“庇佑家族”,这是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别说她,玄隐山的端睿大长公主敢说这样的话么?一众升灵大师,没准也就飞琼峰支修敢——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牛随便吹。

    赵家是因蝉蜕老祖走火入魔倒的,除非再起一个蝉蜕老祖,否则什么都没用。等她蝉蜕,世上还有蝉没蝉都不好说了。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的灵印与庚帖已经交由余家送去东衡了,此事为父与族中几位尊长已经商定。你最近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走了,明天我会叫你娘安排,请人过来教你楚文和项家的家史规矩。”

    赵檎丹的眼神由怒转怨,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不了我把这身骨肉还给你们。”

    赵族长才不理会她这小小的威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姑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养废了。

    赵檎丹脑子里有根血管“突突”地跳,她提起剑便要往外闯,迎面却被两个以前在天机阁的师兄拦了下来。

    按玄隐的规矩叫“师兄”,其实人家在族中辈分比她爹还大,其中更是有一位西渡途中已经筑基,一个大境界,压制她就是抬抬手的事。

    “丹丹,不要钻牛角尖,”那筑基修士百年修行,心境语气都比凡人平和多了,一边毫不手软地在赵檎丹房门前划下禁制,一边和颜悦色地劝她,“你这也算入了三岳内门嘛,以后可以在内门继续修行,岂不比在天机阁条件更好?咱们既然有捷径,何必要舍近求远,你说是不是?”

    他态度温和,给了赵檎丹可以商量的错觉,于是赵大小姐苦苦央求道“师兄,咱们何必要攀附项家这些乱七八糟的旁支?守着咱们自己家的秘境不行吗?求求您了,跟我爹说,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夜以继日……”

    那筑基摆摆手,像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说什么呢,咱们家丹丹哪是吃苦的人。”

    赵檎丹忽然愣住了。

    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宛动荡,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邪祟与被邪祟蒙蔽的老百姓,师兄们伤药灵石一袋一袋的消耗,天机阁人手紧缺。

    人人都狼狈,只有她被师兄们护着。

    当时他们就是用这种语气说  “那地方腌臜,别让丹丹去”  “刁民棘手得很,这种脏活别叫她”……

    原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当了娇花享受了呵护,担待她的人心里都有笔账,时机到了,是要偿的。

    那筑基一弹指,一道清心符并一道昏睡符叠加在一起,飞进了赵檎丹眉心,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倒了,收了她的灵石和剑。他很轻柔地摆摆手,风便卷起赵檎丹,将她妥帖地送回房,神识周到地在她房中一扫,香炉、冰笼便都自动点燃掀盖,连自鸣钟的动静都微弱了三分。

    然后他又在外面加了一道禁制,保证里面人插翅难飞,冲旁边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小厮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灵石就别给她了,她暂时也用不着,”那筑基怕惊了谁的好梦似的,声音压很低,“水果交给丫鬟,让人用冰上镇上,这鬼地方太热了。”

    呆头呆脑的小厮——徐汝成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跑了,心里唏嘘不已,感觉这一段跟他小时候看的戏文情节对上了,闹了半天不光戏里的大小姐没自由,天机阁的大小姐也没自由。“大小姐”这仨字就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他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太岁的声音“赵家人还挺有眼光。”

    徐汝成面无表情不速之客又来了。

    大宛那边给他们发了一种神秘木片,铜钱大小,不能用任何东西传送,是有专人亲自送过江的,把血滴在上面,就能在灵台上随时沟通一个神秘莫测的“前辈”。还能在不方便动用灵气的时候,通过这位前辈联系其他带着木片的同僚——当然,只能在国外用。

    木片有限,总共只给了几个管事的,徐汝成刚拿到的时候觉得荣幸极了,特意沐了浴更了衣、把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背了好几遍才滴血,就听见了一个让他脑仁疼的熟悉声音“你再磨蹭我都快等睡着了,惊不惊喜啊,徐香香?”

    徐汝成没有惊喜,惊呆了,当场觉得天灵盖被一道雷劈裂了期待了半天的前辈怎么是这个骗他发心魔誓的糟木头精?主上和白先生居然也被他迷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们都被这邪神灌了汤,私下里说那位代号“太岁”的前辈如何靠得住,什么“虽然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高深莫测”……神他娘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

    这缺德带冒烟的邪神给他起了八百个外号,一闲了就跑来消遣他,专挑各种尴尬时候出现,徐汝成小解一半被他一嗓子吓得把尿呲鞋上好几次,活生生锤炼出了一张听见什么都能不动神色的脸。

    徐汝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问道“有什么眼光?”

    “看上余家了,”奚平道,“不瞒你说,我也看上他们家了。”

    徐汝成心说怎么着,你也想嫁丙皇孙?

    奚平感叹道“全国三成的镀月金,外加灵药,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

    炼镀月金的熔金炉是要灵石的,国库会拨款,这里面猫腻多了;而灵药要卖给仙山,当中虚报、抬价、以次充好都不必说,仙山之外流到黑市上的药材更是血赚。

    而钱多还是一方面,能玩得转镀月金和灵药的,在东衡三岳的人脉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赵檎丹她爹说得没错,要不是余家自卑于没有底蕴,老惦记找个“清贵血脉”装点门面,赵家还真是高攀了这“穷乡僻壤”的暴发户。

    徐汝成没跟上他乱弹的歪脑筋,只说道“多少钱也是折辱,那可是堂堂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啊……我说前辈,她一会儿醒了,可别想不开真寻了短见吧?”

    奚平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至于,你没听她说还要‘好好修炼庇护家族’呢。”

    再放狠话,只要她还没动“恩断义绝”的念头,愤怒也不过是应有的宠爱没得到,撒娇耍赖而已。

    撒娇能有见血的阵仗么?

    奚平话音一转“不过赵家这样卖姑娘,确实难看。”

    徐汝成感觉这太岁虽然人品约等于没有,偶尔也能说几句公道话“听说是免试进的天机阁,唉,十年一届潜修寺,能免试进天机阁的一巴掌数得过来,可惜了。我看她凡间爹娘正当壮年,她必也没多大年纪,赵家宗族作的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倒让个小女孩子替他们担苦果。”

    “可不是,你说这叫什么事?”奚平浮夸地附和他,语气不憋好屁地轻柔了下来,“英雄,我有一个主意,能救美人于水火,你要不要试试。”

    徐汝成“……”

    他有不祥的预感。

    赵檎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楚国的秋老虎凶猛,临近八月,鸣蝉依旧在聒噪地叫嚣。然而暑气却一点也浸不到她的小院。她这里冬暖夏凉,舒适极了,像个金丝笼。

    她是笼中鸟、盆中花,他们还收走了她的剑和灵石。

    半仙没有灵石,画个符都只能从周遭环境里抽灵气,效果怎样都还另说,此地是赵家秘境,她这头灵气一动,秘境立刻会把所有人都通知到。

    她寸步也难行。

    这时,“吱呀”一声,她的贴身侍女闷不作声地走进来,将冰镇的果盘放在她手边——那“丫头”今天不知怎的,含胸低头,走路还顺拐,放果盘的时候“咚”一声,格外笨手笨脚。

    幸亏大小姐魂不守舍,没注意到。

    赵檎丹面无表情道“他们叫你来给我浇水喂食了?”

    平时伶俐得要命的“丫头”被她突然出声吓一跳,嗫嚅着没吭声。

    赵檎丹懒得跟下人一般见识,冷笑一声“出去。”

    “丫头”没动。

    赵檎丹不耐烦地扭过头“我说让你出……”

    就见“丫头”突然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袋灵石“大小姐,你跑吧!”

    赵檎丹惊呆了。

    “丫头”道“灵石是我偷偷藏下来的,够你用的。大小姐,我知道你的志气,何必为他们屈就?快跑吧!”

    她声音捏得又尖又细,说话还快得走了调,赵檎丹硬是没听清“慢……慢点说,秀玉,你嗓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奚平在伪装成丫头的徐汝成耳边低声道“再捏着嗓子说话,我咒你变不回来。”

    徐汝成“……”

    人生实难。

    赵檎丹打开那袋灵石,见其中白灵到青矿俱全,能应付各种场合,想得还挺周到。

    大小姐不由得心里一酸潜修寺里九公主都得自己梳头,她习惯了,回家也不大需要人贴身伺候,看见人多还烦,再加上她一个心高气傲的天机阁半仙,跟这些没离开过深宅大院的小丫头们没话聊,一直是个好伺候但不亲近的主子。

    她没想到,自己正眼都没看过的小姑娘竟肯为了她冒这么大风险。

    然而赵檎丹沉默片刻,还是将灵石口袋压住藏进怀里,她仰头看了一眼困住自己的小小院子,苦笑道“好丫头,多谢你,可是你再给我偷一屋子的灵石,我也破不开门口筑基师兄的禁制,更别说进出秘境也不可能不惊动别人。”

    “我听说仙人们的铭文若是胡乱摆放,可能会炸开,咱们这屋子里外可有不少铭文,大小姐,你看。”小丫头——徐汝成按着奚平给他出的馊主意摊开手,掌中是一块他从墙上抠下来的三等铭文,“到时候院里一着火,你就趁乱跑,我们下人平时进出有特殊手令,你拿着,可以从秘境里混出去。”

    赵檎丹被他惊得跳了起来“快放下,铭文是玩的?你不要命了!”

    “嘿嘿,”徐汝成傻丫头似的说道,“抠下来也没事,我从小运气就好。”

    赵檎丹正色道“铭文这东西我只学了皮毛,用不好会害人害己——当年在潜修寺里就有一位同窗师兄,本是我们这一届里头一个开灵窍的天才,就是胡乱摆弄铭文出了岔子,要不是正好有内门前辈在,潜修寺半个山谷都得被他一个铭文夷为平地——你这字从哪抠下来的?”

    奚平被这口意想不到的飞来横锅砸懵了一下,心说放屁,那就是个普通的避火铭,苏准不是人,梁宸干的破事也往他头上栽!

    徐汝成听完,对奚平感慨道“啧,怎么哪都有这种从小打少了的熊孩子?”

    奚平“……”

    徐大傻你完了。

    “恁多废话,”突然喜怒无常的邪神在徐汝成耳边冷冷地说道,“动手!”

    徐汝成便做作地惊慌失措起来,好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将那铭文来回倒手“那……那怎么办……小姐,我……”

    “情急之下”,他猛地将铭文扔了出去,一把捂住耳朵原地蹲下。

    听说这东西能炸毁半个山谷,居然有人第一反应不是轻轻放下,而是抬手往外砸,赵檎丹万万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种想法异于常人的傻子,猝不及防“不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徐汝成和奚平虽然对铭文都是一知半解,但转生木背后还有庄王殿下,那位连蝉蜕长老的封魔印都能拆解,何况赵家小院的三等铭文?

    奚平早按着他的指点支使徐汝成将院中铭文位置调换过了,这一砸便如同火烧连营,赵檎丹院里陡然起了一条火龙,却连屋里挂的风铃都没碰响,咆哮着冲向门口筑基的禁制。

    徐汝成“哎,大小姐你看,它往外炸,我运气果然好!”

    赵檎丹“……”

    徐汝成迅速将准备好的侍卫衣服并一张刻着进出铭文的令牌塞给她“快,别磨蹭了!”

    赵檎丹此时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这侍女不对劲了,可是外面人声已起,灵感告诉她师兄们已经来了。

    千钧一发间,她来不及想那么多,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徐汝成感觉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一片混乱里,他暗中护送着赵大小姐混了出去,问奚平“前辈,然后呢?”

    “你换张脸。”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

    徐汝成“换谁?”

    “准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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