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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不平蝉(八)
    唔,  这是谁?

    太岁涣散的神识微微凝聚起来,穿透江上水雾,他“看”见小船上没装蒸汽轮,  也没人划桨,  却能无视峡江湍急的水流,  兀自走着直线。

    一个削瘦高挑的“男人”立在船头,手指上挂着个小壶。

    “他”破衣烂衫,  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肉盖着骨骼,鼻梁高得近乎陡峭,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圆弧伤疤——大喇喇地晒着,  叫风霜一盖,反而不怎么明显了——脖子上缠着几圈绷带,可能是太瘦,一仰头,颈上似乎真有点凸起。

    要不是太岁方才“听见”她说话,乍一看也险些走眼。

    她那相貌谈不上很好看,是“活泼明艳”、“珠圆玉润”的反面,  从头到脚都挂着“颠沛流离”四个字,带苦相。

    可是莫名其妙的,  太岁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只见这能以假乱真的男装女人喝了口酒,  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摩挲了几下——与野狐乡流行的神牌不同,  那是一块什么都没刻的“平安无事牌”。

    她这人邋里邋遢的,木牌却擦得很干净,连绳结都很新。

    太岁“听”见她说道“灵山有界,  楚国可不是百乱之地那种无主地,  过了峡江就是三岳地盘了,  你神识怕是过不来,  有什么交代我办的吗?”

    转生木里的人回答了什么,太岁没听见,只见那女子等了片刻,一挑眉,将木牌重新收了起来“知道了,好吧。”

    太岁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她嘴里有酒,方才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

    这是直通灵台,用神识对话?

    通讯联络用的仙器一般是没有地域限制的,但神识可不能随便跨国。

    现如今的国界不是人定的,是灵山定的。五大灵山之间相互呼应,也相互排斥,配合几大门派的镇山阵,将人间分割得明明白白。倘若有谁无视界限,随意将神识探入他国国境,就得做好了被人家镇山大阵反噬的准备。否则升灵蝉蜕们个个神识放出来能洞穿千山万水,要是能随便窥视别国秘辛,岂不是要乱套了?

    听她的意思,转生木里跟她神识沟通的人并不在楚地——依口音是宛人的面大。

    “奇怪了,”太岁心说,“这大姑娘在两国边界上跟一个宛人说话,我为什么会听见?就因为他们用的联络载体是转生木?”

    这感觉怪微妙的,他好像不小心拆了别人的私信。

    太岁没有贸然搭话,只是暗中注视着那男装女子。

    她不慌不忙地渡了江,混在往来两国的生意人里上了岸,文牒假得有点敷衍。不过临近野狐乡大集,陶县这边各路邪祟来往频繁,边境守卫们不敢管太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能是嫌贵,她没在十七里镇投宿,住在陶县一个相对偏远的地方。那里其实已经过了太岁神识能抵达的极限,但不知为什么,太岁总能轻易锁定她。

    能让船无风自动,脸上疑似有灵窍伤,她肯定是个修士,却没什么修士的样子。太岁注视她几天,没见她画过一张符。

    她每天就挑着个小担子在陶县走街串巷,卖“银盘彩”,奖品是糖块、便宜果脯、荷包之类的小玩意……不拘什么,反正彩票没有落空的,都能中点奖。她那货架上还戳着几个精致的小木雕,刻的是各种灵兽,栩栩如生,放地上就会跑似的,据说一千张里才能抽到一只。不几天,就勾搭了一帮小破孩追着她到处跑,都喊她“魏老板”,生意还挺好。

    十七里镇就像风眼,周围气氛越来越紧张。唯独这个异类岁月静好,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吆喝着“开盘见彩咯”。

    太岁从来没见过这种买卖,他好不容易从无尽神牌的折磨中短暂地挣脱出来,五年来头一回这样松快,一开始只是神识被惊动随便看一眼。结果旁观了几天小孩开奖,看得有点上头,觉也不睡了,恨不能亲自去买一把。

    银盘彩卖了好几天,一直也没人抽到限量木雕。

    这日傍晚,魏老板收了摊,找了间茶寮歇脚。旁边一桌坐了三个裹得很严的人,一看就是挡灵窍伤的,看了这穷酸小贩一眼,也没在意,继续聊自己的“以往从未出过升灵,大家伙都没往那边想过,千辛万苦找个道心筑基,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以后能成一方靠山,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多活几年,把走火入魔往后推推,谁知出了个……她这一出来不要紧,四国的民间修士都疯了,就我知道的,这几年就有几个大势力的筑基高手去闭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将来岂不是要升灵到处跑?”

    另一人说道“那就离谱了,以凡间的灵气和资源,能撑几个升灵?”

    “可说是,”他的同伴忧心忡忡道,“以前筑基高手轻易不出面,就怕以后他们为了更进一步争抢资源,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哎,你们听说了吗,她放出话来,要在这次野狐乡大集上卖项……那位剑神的灵骨。”

    “太狂妄了,三岳这都能忍?”

    “这回野狐乡大集怕是有热闹看了……”

    魏老板一边慢吞吞地喝着茶水,一边听旁边人聊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邪,一碗茶没喝完,一个总角小儿就叼着根茅草,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老板,我买一张银盘彩。”

    说完,他说着,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魏老板,往上瞥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对上太岁投过来的视线。

    太岁一愣,那小孩脸上长着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像把一双狡黠的成年人眼强行贴在了儿童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双眼。

    魏老板收了他十文钱,将银盘递给他。那孩子挑挑拣拣半晌才摸出一张票“快开奖。”

    彩票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太岁看魏老板卖了上百张彩票,这是头一次见空票。

    “哎呀,空头票,空头票妙,”诡异的孩子手舞足蹈起来,“写什么是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魏老板一口将剩下半碗水喝了,收起银盘叹出口气“遵命,债主,走吧。”

    小孩蹦蹦跳跳地牵起她的手,跳了两步又回过头,手指扒着下眼皮,他冲隔壁桌三个无知无觉高谈阔论的民间修士做了个鬼脸“略。”

    太岁陡然想起来了——他记得那也是一次野狐乡大集,他的神识被困在一个准备出售的半偶身上,正浑浑噩噩地暴晒在大太阳底下,供人查看成色。正有些迷糊时,他突然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睛。

    只一眼,太岁几乎和半偶融为一体的神识就醒了。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混在人群里让人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像哪个深渊里爬出来的鬼怪,看人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那中年男子当时隔着人群,一手扒着下眼皮,远远地冲他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假如那人不是脑子有病,就喜欢给摆在那的半偶做鬼脸……那他恐怕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与太岁神识有过接触的外人。

    太岁正待追上去,神识却忽然像被什么阻住了,不能再往前探一步。

    就在这时,转生木神像耳边传来杂音,火烧火燎地将他神识往回拽。

    太岁放出去的神识骤然撤回到神像里,一睁眼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料味,顿时想把烧香的那货给刨坑埋了——徐汝成心魔誓高悬头顶,果然不敢怠慢,真就“焚香沐浴”了,也不知用了几千斤香料,他倒是没吃腌肉,他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徐汝成披着蛇皮,面色凝重地给转生木神像上香,心里默念邪/神/的/名字,香还没插进香炉,耳边就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成宝儿,你现在要是暴毙,尸体能五百年不腐。”

    徐汝成手一哆嗦,把香插折了。

    “去去去一边去,别点了,有你就够驱虫了,”太岁暴躁道,“有话说有屁放。”

    徐汝成定了定神,说道“前辈,麒麟卫方才来见了我。”

    麒麟卫就是三岳的外门,相当于楚国的天机阁。

    “干什么,受了惊吓让我给你顺毛?”太岁爱答不理地打了个哈欠,“麒麟卫有什么新鲜的?野狐乡每年都给麒麟卫交不少保护费,每次大集都有麒麟卫的人乔装改扮过来淘东西,他们那总督最不要脸了,看上什么钱都不给,直接拉张条子寄过来。你打点到位不就得了,人家麒麟卫也懒得多看你这张丑脸,大家都是钱权交易,没有深交,轻易露不了陷。”

    徐汝成说道“他们带来了一个三岳的升灵大能,要我交出整个野狐乡的铭文法阵图。野狐乡只不过是民间邪修们交易的黑市,来个筑基顶头了,为何会有升灵修士亲至?莫非传言是真的,秋……”

    “嘘。”太岁突然出声打断他,“知道她有可能已经奔这边来了,你还敢提升灵的名字。”

    升灵的名字平时是可以提的,但假如秋杀真想来野狐乡,她的神识这会儿很可能已经扫过来了——所以即使是来见蛇王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麒麟卫也是在他们内门高手陪同下过来的,防的就是秋杀“听”见。

    徐汝成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此地是边境,三岳内门肯定不会让她活着离开楚地,到时候怕是要出大乱子……前辈,你见过秋杀吗?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这时,太岁却突然奇怪的沉默了,徐汝成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前辈……”

    太岁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身上是不是有能联系你家主上的东西?”

    徐汝成一愣,按住怀中芥子所在的地方。

    太岁叹了口气“傻宝儿,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看一眼?”

    徐汝成莫名其妙地将通讯仙器拿出来,登时一惊“这……”

    只见原本好好躺在他芥子里的仙器正无人自动,似乎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当着他的面,用他的仙器给陆吾总部传信。

    而他要不是被邪神提醒了一句,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那人根本没有费心模仿他的字迹,一手大宛字写得支楞八叉,一勾一顿生硬得如同刀斧凿上去的,被徐汝成发现,笔迹只是略微一顿,随后嚣张的字继续往外冒,一气呵成地写道

    七月初七,野狐乡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借你“望川”一次——秋。

    徐汝成手一哆嗦,差点没拿住手里仙器。

    他们此番潜入楚国,是在玄隐山过过明路的,考虑到楚国太乱,他们带出来的仙器都是“超品阶”的。

    徐汝成身上披的这身皮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镀月峰出品——卖了他也买不起的东西。那皮下镶嵌着六十四个二等铭文,只要他夹好尾巴不用灵气,而对面高手没有恶意,不主动对他搜身搜魂,即使是升灵也看不出什么来。

    三岳那位内门的升灵面对面都被他糊弄过去了,这边却有人把他们老底都摸透了!

    “秋杀准备在野狐乡大集上露面,现在野狐乡肯定不止南宛玄隐的人,她是要在凡间挑起升灵之战么?”太岁想起那鬼脸,漫不经心地琢磨道,“这回野狐乡谁是狐狸?还有……‘望川’是什么玩意?”

    金平城郊,朝圣路,落马亭中。

    周楹斜靠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里,目光在“望川”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把仙器一扔,冷笑道“好舍得下本钱。”

    白令皱眉问道“陆吾的伪装甚至能瞒过三岳内门,为何会被她轻易看穿?她到底是什么人?”

    “陆吾带的仙器大多出自镀月峰,林炽那帮弟子们做的东西脱不开他的路子。”周楹缓缓说道,“这秋杀相传与当年澜沧惠湘君关系匪浅,镀月峰出的小玩意,被她看穿了正常。”

    白令吃了一惊“八百年前因镀月金被剔去了仙骨的惠湘君?”

    周楹没吭声,他忽然微微坐直了,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

    只见一支车队正好朝这边过来,要在落马亭换轿。

    骑马引路的正是永宁侯爷,侯爷亲自下马,从车上搀下一个老太太。

    老人家头上已经找不到几根青丝了,好像比记忆中又矮了一截,颤颤巍巍地下了地,她几乎连侯爷的胸口都不到了,马上就要缩没了的样子。

    下车换轿这几步路也走得气喘吁吁,她拐杖点地的声音很急……腿脚这样不灵便了,不知还大老远地亲自跑到南圣庙求什么。

    白令很有眼色地闭了嘴。

    等周楹一直目送老夫人坐上轿,背影消失在了一尘不染的朝圣路上,白令才低声道“老夫人精神不错,看着还硬朗。”

    “回了。”周楹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自然地衔接上方才的话题,好像中间没有沉默过,“她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们不妨去搀一脚。人家这么有诚意了,我也帮她个小忙——发问天给玄隐内门,告知各位仙尊,秋杀准备在七月初七野狐乡大集上出售项肇遗骨,并且联系上了陆吾。”

    “是,”白令应了一声,又问道,“她这信是什么意思?恕属下无知,‘望川’是什么?”

    周楹轻轻地笑了“是惠湘君当年最神秘的遗作之一,相传能渡人下忘川,潜入世上任何一个禁忌之地。”

    比如无渡海。

    陆吾的问天很快到了玄隐内门主峰,收信的弟子看完,正要往上报,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拿走了“问天”纸卷。

    弟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林、林炽师叔?”

    玄隐内门最深居简出的峰主摆摆手“替我禀司礼长老,我要请下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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