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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山陵崩(十二)
    照庭擦着乱作一团的海面划过,  在返魂涡上空停了下来。从高处看,大大小小的漩涡像不怀好意的眼睛,“眼”中不时有逼人的寒光刺出来,  是将这一片海域搅得天翻地覆的剑气。

    支修的神识扫过整片的返魂涡,沿着沉船与尸体,他一路搜索到了狼狈撤出漩涡区的押运船队。吕承意黵面凸起的尸体被吸附在海底,  南蜀灵兽与驭兽人的残尸虽已不全,  但气息犹在——筑基初期的修士陨落,  气息至少半月不散。

    而这里独独没有奚平。

    支修一边放出问天,  告知庞戬此时东海的大概情况,  一边皱起眉他那徒弟好歹是个有灵骨的半仙,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这时,他的神识在浩瀚的大洋中扫到了一个小小的活物。

    魏诚响抱着一截浮木,  在漩涡的罅隙里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开了灵窍,她体力是够的,只要警醒一点躲开漩涡中的剑气,在这里飘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十分茫然,  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她的心与身一样,在沧海横波中不辨东西,而她本以为会来指路的那个人消失了。

    忽然,  魏诚响眉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猛一抬头,  看见个穿着灰色旧长衫的男人御剑而下,  烟云似的落在她面前。那古朴的长剑上记满了经年的旧伤,  剑上的男子背着光,  五官看不分明,  甫一落,却连返魂涡的气焰都压了下去,横冲直撞的剑气轻轻擦过他荡起的衣摆,乖顺地环绕在古剑周围。

    魏诚响略微睁大眼,这位灰衣仙尊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士都不一样。假如真如她年幼时的想象,世上有能实现凡人一切愿望的神仙,想必就是这般模样。

    然而魏诚响没有许愿,她紧紧地扒住木板,后背弓起来,戒备地盯着那灰衣仙尊。

    她篡夺了手刃仇人的力量,自不量力地去抓了命运的缰绳,就没资格朝仙人许愿了。

    她已经不是凡人,是邪祟了。

    仙尊却好像并没有看出她的不妥,只是很和气地问道“小姑娘,我向你打听个人可使得?”

    “谁?”

    “那个在转生木里一直和你说话的人,他现在何处?你能联系到他吗?”

    魏诚响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身份?

    她不由自主地将大半个身体往海水下沉去,只露出鼻子以上,干巴巴地说道“太岁自有去处。”

    “他不是什么太岁。”灰衣仙尊说着,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也联系不到他了?也是,他但凡有办法,也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海里。”

    魏诚响听了这话,鼻子无端一酸,心里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然而那灰衣仙尊的目光随即落在她的左脸上。魏诚响一惊,本能想将脸遮住——她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泪痕似的伤疤,是灵窍开太急落下的。要不是她夜以继日努力,睡觉都不忘含灵石,几乎将前辈给的一袋蓝玉尽数生吞下去,受的损伤恐怕还要更重。

    “半仙之体的强韧远胜过凡人,只要不致命,普通的刀剑伤都能慢慢恢复,除了开窍伤。那会伴随你终身,除非你将来能顺顺当当地筑基。”灰衣仙尊缓缓说道,他虽然御剑悬在半空,却不知为什么,丝毫没让人感觉到他居高临下,“只是那一步比开窍更难。”

    魏诚响破罐子破摔,粗声粗气道“不错,我就是个邪祟,你要收了我么?”

    灰衣仙尊的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悲意,他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窃天时’吗?”

    魏诚响什么也不懂,无知无畏地摇了摇头。

    “那我收你做什么。”灰衣仙尊说道,“秋虫虽然过不了冬,但一放悲声,即有回响,一呼能有百应;可走上茫茫仙路,你就只剩下自己了。孩子,等你长大了,不会后悔吗?”

    魏诚响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才不后悔,我把我的仇人们都杀了!”

    灰衣仙尊似乎笑了“好吧,相见是缘,我送你一件东西。”

    魏诚响没来得及反应,那仙尊就弹指打出一道光,没入她眉心。少女往后一仰,只觉自己眉心多了一卷书,她一闭上眼就能看清书上的字,随心能翻页。

    她惊奇地翻开,见那书里讲了修行品级怎样分、如何调用灵气、符法铭三大体系都是什么等等……这是世家子弟们牙牙学语时就知道的常识,却都是魏诚响闻所未闻之事。

    她如获至宝,不由自主地从水里浮了起来。

    灰衣仙尊道“再深就是仙门典籍了,须得你自己去摸索,门规所限,我不能给你了。”

    魏诚响阴差阳错走上了歧路,本质上却还是好人家的孩子,看出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她也有礼起来“多谢……多谢尊长,您也认得转生木里的叔叔?是来找他的?”

    灰衣仙尊听了她这称呼,愣了一下,脸上浮起古怪的无奈,含糊道“这混……唔,有些渊源。”

    魏诚响说道“他本来一直在的,可突然没了声音,我也很担心。”

    “什么时候?”

    “就海上起漩后。”

    灰衣仙尊想了想,问她“你能帮我个忙吗?”

    魏诚响先是一点头,随后又道“得是我能做到的。”

    “不难。”仙尊温声说道,“你用转生木可以直接透过灵台喊他,只要他还有一丝清明,就能听见你的声音,我送你离开此地,你帮我多喊他几声好不好?”

    他不嘱咐,魏诚响也会这么做的,自然没有不答应。仙尊便轻轻在海水上一点,海水像沙土一样顺从地拱起,随即结冰,凭空冻出了一条冰船。魏诚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通,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她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从水中浮起来,落在那冰船上。

    “去吧。”灰衣仙尊一摆手,海水凝成的冰船横冲直撞地从返魂涡里穿了过去,原本水中乱窜的剑气乖顺地帮她将那些拦路的大小漩涡都拽走,那小船越走越快,渡着她,朝无边的大陆飞驰而去。

    庞戬接到支修的问天时,一时没来得及细看,他正在南矿追踪几个百乱民。

    他以天机阁的名义,将一干可疑人士都控制了起来,查抄抓人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百乱民探头探脑。

    南矿上的人习惯了拿百乱民当缺智短情的畜生,不大在意他们,庞戬却没声张,几道符咒神不知鬼不觉地黏在了那几个百乱民身后。见他们凑在一起,结伴往南走去。穿过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迷阵林,那几个百乱民到了一处隐秘的小村里。

    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但大部分地方都没人管。最繁华的大宛驻地,也只是围着南矿和运河码头一圈形成了镇子,不过千十来亩,剩下的还是荒地。

    那小村口有一座充满南阖特色的庙,村里其他百乱民在庙门口将那几人围住,用掺杂着大宛官话的南阖土话七嘴八舌地交流了起来。

    庞戬从小在南矿长大,这种杂交的南阖话还算熟,隔着老远,他听出这些人在议论南矿上抓捕修士的事,言语间,对一些被捕修士似乎十分崇敬,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些百乱民穿着颇为干净体面,在村落中长期聚居,像是还各有分工……要不是相貌畸形,简直跟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

    其中一个村长模样的百乱民说道“咱们这里多年来一直承蒙几位尊长照顾,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唉,这坏世道,怎么都朝好人下手啊?”

    另一个百乱民道“现在可如何是好?

    领头的百乱民沉默良久“也只好祈求神明了。”

    庞戬心说祈求谁?南阖灭国前,参拜的好像是澜沧剑圣……那村口的庙是剑圣庙?

    然而随即,他听见村民们含含糊糊求神保佑的低语,这些村民拜的竟是“太岁星君”!

    庞戬一愣梁宸变成“太岁”后,一直在偷偷收容百乱民,还嘱托自己的手下照顾他们?

    还不等他奇怪梁宸怎么这么好心,就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从村中小路上溜达出来,庞戬看清来人,后脊上陡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那人是吕承意!

    等等,他刚才好像看见……

    庞戬迅速摸出问天确认了一遍支将军确认了吕承意已经死在了返魂涡,支将军不可能看错,那这又是谁?

    返魂涡上,支修送走了魏诚响,低头看着逆徒留下的烂摊子——就是他的剑气搅得返魂涡平静期起漩,只要他把剑气收回来,返魂涡一时三刻就能平静,押运船队就可以走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灵感在隐约阻止他收剑气,又偏偏什么都算不出来。

    正在他犹豫时,庞戬的问天送到了,竟是好长的一封信。

    支修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皮跳了起来。

    庞戬信上说,他在南矿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傀儡,气息、言行、相貌与真人一点差别都没有,要不抓来搜魂,连天机阁副都统都没看出它们不是人。而这些傀儡除了特别逼真之外,并没有别的作用,似乎只是主人不在矿上的时候给主人当替身。吕承意就有这么个替身,不少与梁宸有牵扯的修士也有,就藏在一个百乱民的聚居村里。

    庞戬拆卸了其中一个替身傀儡,找出核心法阵,在整个南矿上搜检类似的东西……结果挖到了坟南矿建立至今两百年里,不少驻矿修士或自然五衰、或因伤病在南矿上殉职,南矿专门开辟了一小片地方供这些前辈安眠,叫做“千秋林”。千秋林里有无数法阵残留痕迹,庞戬直接土遁查看,发现那地方埋的尸体中,居然有将近一半是替身傀儡!

    也就是说,两百年来,南矿上近一半的修士不是死亡,是失踪,留下替身傀儡替他们在南矿活动一阵子,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寿终正寝。

    这些失踪修士大部分都姓周,都是宗室子弟。

    支修迅速掠过庞戬摘录的几个周氏宗室子弟的名字,依旧是什么都算不出来,而当他试着触碰这些人命运的时候,脚下返魂涡陡然汹涌起来。

    周氏……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星辰海照不到,而且和周家人关系匪浅。

    上古传说中,不知被封在何处的无渡海。

    汹涌的漩涡下,魔物们呼出来的血气让人不适,奚平的脸色白了些,方才被丹药压下去的剧痛有卷土重来的意思。他抓了一把疗伤清心的丹药在手心里,对心魔道“你要有诚意,就先让它们走开,熏得我快吐了。”

    心魔摆摆手,树下的群魔们乖顺地退进了转生木林,只睁着幽暗的眼,觊觎着血肉之躯。

    奚平继续卖队友“我三哥说,要是被你污染过灵台,我以后最好的下场是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我不能接受。”

    心魔笑道“他那人防备心太重,会错失很多朋友的。我只是想借你脱身离开这鬼地方,脱开封魔印,外面花花世界,五国亿万人,颠倒于七情葬身于六欲者不知凡几,哪个不比你这人性没通全的少年郎有味?我何必放着满天下的珍馐不尝,非要喝你这碗清粥?”

    奚平转着眼珠“你就算不一饮而尽,舔一口我也受不了。”

    同时,他悄悄在芥子里写道三哥,你上次怎么脱身的,给个指导。

    庄王的话直卡嗓子“别叫我,当不起。我小小凡人,不敢让心魔踏足灵台一步,比不上仙尊艺高人胆大。”

    奚平对付他远比对付心魔驾轻就熟那你不管我了?

    庄王“……”

    来这套是吧?好。

    透过芥子里的灵骨,奚平听见灵台中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声音突然虚弱了下去“我没出生就被剥去灵骨,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就算你真将那灵骨搬出来,我现在也承受不起,要它何用?今天把你折在这,你让我以后在舅舅和外祖母面前如何自处?”

    奚平不料这一向内敛自持的人突然掏心挖肺,愣了愣,争辩道我用师父的剑气引返魂涡起漩,我师父现在应该已经找来了,只要……

    庄王打断他“你能肯定支将军会亲自来吗?”

    “我……”

    “你不能,就算飞琼峰主亲自来了,他也摸不到无渡海,几千年来,只有周家人知道无渡海的入口。当年我能脱身,是因为我真身尚在人间,心魔只能死咬住我的灵感,只要我灵台清明不晃神,他就无计可施。他为了扰我神智,在我离开无渡海时突然发难,想用幻境困住我……是有人守在我高烧不退的真身旁一宿,响了一宿的琴声把我带出去的,此事……此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奚平呼吸一滞。

    “小宝,”庄王喊了他好多年没叫过的乳名,  “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你就不能可怜一下你三哥?我要那把烂骨头做什么,拿出来埋一处凑个全尸吗!”

    幼弟耍赖是扎人软肋,强者示弱就是剜心。

    他俩内讧起来虽无声,也见血。

    心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奚平,见他将清心丹咬得“咯吱”作响,笑眯眯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庄王“把我灵骨留下,你全须全尾地回来,给我留一条活路行不行。”

    一时间,奚平仿佛被里外两个心魔逼迫,进退维谷。

    庄王把他捅了个对穿,语气才略微缓和,嘱咐道“想办法让他带你到铭文出口,心魔多疑,你须得让他相信你在绞尽脑汁防备他,有防备才有合作的诚意。”

    奚平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填着镇痛的丹药,嘴唇发麻。

    片刻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心魔说道“你得先把我安全带到出口铭文那里,心魔前辈,你神通广大,能号令群魔,眨眼能弄死七八十个我,肯定不会担心我在你眼皮底下跑了,是不是?”

    心魔笑盈盈地颔首道“合理,还有吗?”

    奚平依着庄王教他的话,又说道“当年白大哥用伏魔咒打过你,我要在灵台上附上伏魔咒。他是半魔,又有周家人血脉,在此地受的限制很小,我不一样,我只有出去才能用符咒,你不用担心我偷袭你。我只答应将你带出无渡海,若是出了无渡海,你还赖着不走,伏魔咒就不客气了。”

    心魔眯起笑眼“那东西我可真是记忆犹新,你那兄长太缺德。”

    奚平“你答不答应?”

    心魔故作为难,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看在你讨人喜欢的份上。”

    庄王道“夜长梦多,别耽搁,这就走——对了,你受伤了是不是?吃点苦,让伤口流些血,这样就算心魔在,其他魔物也会暗中随行。到时候你在我的灵骨上附上伏魔咒,将灵骨抛出去的时候,穿过我骨头的灵气能将伏魔咒激发出来,效果有限,只够挡他一瞬。”

    奚平不吭声。

    “快点,”庄王催促道,“伏魔咒怎么画我教你了。”

    奚平最后挣扎道我师父真的一定在外面。

    庄王“你还要让我怎么求你?”

    心魔忽然凑上来,捏起奚平的下巴“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怎么看起来还那么伤心?”

    庄王“士庸!”

    “我还有一件事。”奚平眼圈倏地红了,语无伦次道,“我出去以后必要将此地禀报仙门,昭告天下,我三哥和梁师兄……”

    “哎哟,嘘……好了好了,别激动,镇定一点。”心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笑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像魔物抵御不了血食的诱惑,心魔也抵御不了人们万念俱灰之下的怨恨与绝望,他贪婪地在奚平身上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日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见更龌龊的事,只要你把我带出去,这鬼地方啊,我巴不得看着它毁了,我帮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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