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州不好混,普通人家的长子束发之年便会离家自谋生路。
这是自成衍年间流传出的一句话。
成衍年间,皇帝有近十年不上朝,各地天灾人怨频繁,北境胡乱曾几度破开西北关隘,大肆在北地杀烧抢掠。成衍皇帝下旨,让各地精锐尽聚京畿。如此一来总算是保住了大幸江山社稷,麟淄城固若金汤,百胡围攻数次见破不开幸军重防也就慢慢退去。
结果便是整个北境彻底沦为了百胡发泄之地,没有驻军的北地四州彻底成了了百胡的跑马场。京畿西面的艮州便是受到胡灾最严重的地方。
成衍二十三年。
那一年的关外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大雨连绵半月不绝掺杂着血水渗入土壤,尸骨浸泡其中更是化作了难得的养分。来年的土壤一定肥沃,只可惜已经没有了种庄稼的人。
直到百胡退兵,郑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但活着,总归比死了好。
年少他只知道胡人一走,病榻上的爹爹便有救了。
郑偃四处奔走寻找大夫,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处乱世,路上吃了多少苦且不去说。只是乱世之下人人自危,有大夫义诊更是天大的稀奇事,
郑偃运气不错,一个义诊的大夫听闻了他的事情被他的孝心所感动,不远万里来到了他家的破茅屋替他爹爹看病。
一番望闻问切便推断出其染上的是伤寒病症,大夫只针灸疏通闭体的寒气,再熬制了汤药,叮嘱郑偃的爹爹早晚煎服。
临走之时大夫还一再告诫郑偃要盯住他爹爹,切不可吃凉食。大夫走后,郑偃的爹爹果真有所好转,只喝了两天的药后便可下床走路。
郑偃也将那治好他爹爹分文不取的大夫恩情牢记在心。
郑偃的爹爹是个街头卖艺的手艺人,半辈子都把把心思全都放在了木偶戏上。娶了个媳妇生下郑偃时出血死了,是他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郑偃养大。也就在郑偃出生后,当老子的便把感情寄托从木偶放在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身上。
只听说郑偃为了救自己几乎跑遍了整个艮州,当爹的自然绷不住,说自己这辈子能生下郑偃这么孝顺乖巧的儿子是上辈子积了阴德。
只待病情稍微好转,父子二人便又是出摊牵线戏木偶,郑偃也开始慢慢从爹爹手中接过祖辈的手艺,雕木头累了便躺在一堆木偶之中睡去。久而久之倒也是牵丝作戏偶信手拈来。
郑偃在那年生日时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他爹精心雕凿的一个木偶。
郑偃接过礼物时愣了半晌,因为那个木偶与他爹几乎一模一样。
“偃儿,以后爹爹万一不在了,就让这个木偶代替爹爹保护你。”
“嗯。”
若是日子就这么过去,恐怕世上便会少了一个凶名赫赫的夜叉杀手,街边就会多一个牵丝戏偶的卖艺人。
……
得到胡骑退军的消息,皇帝重新派遣驻军与官员维护北境秩序。各州各地便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旺不旺,往谁身上烧,那便全要听当官的开口。
路边孩童看着那被披甲骑卒簇拥的补子官员问向自己的爹娘:“娘,那人是谁?好威风啊。”
童言本便是无心之言,为人父母自然据实告知:“那是皇帝陛下派来管咱的官老爷。”
孩童扯着自己的父母不解问道:“为什么官老爷不在咱们被那些胡人欺负咱们的时候过来?是官老爷没有胡人厉害吗?”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只能靠他在往后的人生中自己寻找答案,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毕竟乱世之中,人命实在不怎么值钱。
“艮州新任总督到,散开,散开,都给总督大人让路。”
在前方开路的官兵扬起长鞭驱赶街市上的百姓。
郑偃和他爹爹看着不远处的高头大马向他们这便过来,当即便是手忙脚乱的收起摊子。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鞭子将摊上的木偶打落一地。
一声怒斥接踵而至。
“嗯?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可知道擅自在街市摆摊拥堵道路的后果?”
两位开路官兵怒视父子二人,脸上的横肉狰狞堆聚一团。
郑偃的爹爹连忙讨饶:“官爷,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官员见着那身后骑队已经快到了,眼前二人却还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木偶,不由的更是火冒三丈。
长鞭再一次扬起。
“呜”
郑偃的父亲闷哼一声,长辫破开单薄的麻衫,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爹爹。”
年少的郑偃大叫着便准备上前去拦住那两位官兵,却是被他爹一把拉扯到了道路的一边。
他们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手雕刻的一个个木偶被骑队踏碎,那是父子二人多年的心血。
回家后的二人只得开始重新雕凿木偶,编织牵扯木偶所必需的特殊丝线。只是郑偃看着自己爹爹脸上愈来愈少的笑容,也知道他的父亲因为那一鞭子又一次染了病。
只是与上次不同。
伤寒摧人体魄,那一鞭子毁去的却是人心。
郑偃不明白,他们一直以来都在那里摆摊,直到胡人攻占了艮州他和爹爹才躲在屋中不敢出门。可现在大幸的官员来了,为什么他们便又不能摆了?
“偃儿,自己凿刀刻出的木偶是木偶人的命,你……莫要忘了祖宗的手艺,一定……要将这门香火传下去。”
郑偃看着在病榻上郁郁而终的爹爹,牢记了他在弥留之际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他用布裹装上了所有出自自己之手的木偶,只将那个他爹送他的礼物放在了胸前。因为他爹曾说如果他不在了,那么这个木偶便是替他来保护自己的。木偶匠人对木偶可以寄宿人的灵魂这件事深信不疑。
然后他放了一把大火。
那把大火将他父亲雕凿的木偶连同那个家,连同他所有童年的记忆烧的一干而尽。郑偃看着火蛇升腾舞曳蚕食这那道住了十多年的小茅屋,默然转身离去。纵火在大幸是大罪,所以他要跑,他要离开艮州谋生。
但他还想找到那个大夫去报恩。
那时的郑偃,依旧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奔走四方的郑偃雕凿木偶和牵丝戏偶的技艺愈发熟稔,一路上的他只与木偶为伴,渐渐地他便也愈发的沉默,但他依旧四处打听那个大夫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得到了那个大夫正在辽州义诊的消息,便又是赶忙向辽州而去。
北地四州,一路上的郑偃看多了生离死别,看惯了世态炎凉。但他心中依旧有一丝善念尚存,因为他知道世上还有个大夫愿意在乱世中跋山涉水救治穷人,分文不取,只为印证医者仁心四字。
直到他来到了辽州。
兵荒马乱的辽州,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辽州。
那个大夫在义诊的时候被人惦记上了随身携带的药物。
乱世之中,救人性命的药物千金难求!
“乱世之中还哪有大夫会义诊?你这大夫肯定别有所求。”
“装出一副高尚的模样,呸,你这种清高的老头老子见得多了。”
人们惯以用自己心中的恶意来揣测他人,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恶的理所应当,恶的不过如此。
那大夫不做任何解释,只是让那两个蟊贼带走了所有的药物。
两名蟊贼抢完了药便准备溜之大吉。
“大哥,若是这老小子到时候传出消息咱哥俩拿了药让人来针对咱们怎么办?”
“对啊,这老小子肯定没安好心,你看他一点都没怕咱们,说不准便是这么想的。”
二人去又折返,一刀砍死了那名大夫。
也就是那时,郑偃赶到了。
他亲眼看到两个年轻气盛的蟊贼将朴刀刺入老大夫的胸膛,老大夫倒在了血泊中。
郑偃没想过他一直以来历经千难万险跋山涉水要找的人居然就这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发狂的郑偃上前就要去和二人拼命,那手握朴刀的蟊贼朝着郑偃一刀刺了过去。本以为郑偃顷刻间便会血溅当场,但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刀刺入了一个硬物之中很难再拔出来。
郑偃乘机一脚踹开那蟊贼,将插在自己胸前的朴刀拔了下来紧握手中,而后便是不顾自身安危猛的向那二人砍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郑偃心中生起了一丝快意。而他胸前那只他爹在他生日时送他的木偶却是生出了一道裂缝,因为它刚才帮郑偃挡了那夺命的一刀。
“爹,你又给了我一条命。”
郑偃拿起那只上面有条刀痕的木偶如是说道。
他将大夫安葬,但那两个蟊贼的尸体却让郑偃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想法。
曾经的郑偃以为木偶是供人赏玩的物件,后来的他还明白了木偶还可以取人性命。
他改以用铁镀人尸制作巨大的木偶,再在其中安置各种邪门歹毒的暗器。
而最先的试验品便是那两个蟊贼的尸体。
郑偃入了夜叉。
他开始不断地杀人,再不断地用那些尸体精进他的技艺。
他手中的的东西再不仅仅只是提线木偶,还有提线傀儡。三十而立的郑偃有了一个名号,叫做改身魔傀。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木偶匠人。只是走岔了路子变成了杀手。
木偶戏艺,傀儡戏命。
郑偃将一生都交给了那些永远不会同他说话的假人。
“人皆无心,与木偶何异?我以肉身入傀,反而问心无愧。”
背上沉甸甸的傀儡和身上携带的木偶让老者只能佝偻着身形缓慢踱步,但老者却不嫌累。
有魔傀入京州。
勘隐司数十骑闻讯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