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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这篇叫做《山药粥》的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大致的概括一下, 就是平安时期有某个落魄五品武士——落魄到连姓甚名谁都没有,被作者略称为“五品”。落魄穷酸备受欺辱的五品生活里仅有的盼头,便是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 可以沾着主家的光尝到一点的山药粥。

    只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是仅能润润喉的分量罢了。

    因而五品长久以来,都将“饱餐一顿山药粥”当做了自己生平最大的愿望与幸福, 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因为这盼头而忍耐着欺辱穷苦活下去的。

    五品这微小又遥远的愿望却在某一天实现了, 一位贵族公子为他准备了几大锅的山药粥,许诺他尽可以放开喝到满足为止。这分明是无比幸福快活的事情,五品却越因为那太多太多的山药粥而痛苦了起来,往日琼浆玉露般的美味只看着就已觉得腹满肚胀,即使他勉勉强强喝下去了些,也难受得恨不得下一秒就吐出来。

    此时的五品再想起那个辛苦过活只盼着每年一次的山药粥的自己时,方才感受到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

    《山药粥》所讲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好懂的故事罢了, 由于语句优美叙事流畅,每一处修辞用得恰到好处, 毫无卖弄文笔之嫌, 同时还兼具一定的教育意义,很适合读给小孩子听。

    至少修治的二哥是这样认为的。他给修治读完了《山药粥》,还颇有兄长架势地教育弟弟道:“所以说, 我们一定不能贪得无厌知道吗。做人要懂得知足常乐,不然就会像五品那样, 吃了一大堆苦头反而什么都没得到。”

    他说得一本正经,对故事的理解标准到可以拿去给教科书做教案。坐在他膝上的修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吃橘子罐头的动作, 兀自发着呆, 听见他这么说, 又仰起头看他。

    “英治哥是这样看的吗?”修治问道,他的声音很小,含在嘴里低声咕哝着,又像是觉得发冷一样身体打颤。他手上捧着还剩大半的橘子罐头,因为手抖得实在拿不稳东西,糖水就从罐头洒了出来。

    “哎呀!你的衣服!”英治急忙把弟弟放下,躲过了糖水攻击,但洒出来的糖水已经弄脏了修治的衣服,在印着桃花的平纹绸睡衣上染出濡湿的深色印记。

    还有两滴糖水溅在了修治的脸上,黏糊糊地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到唇边。修治下意识舔了舔,蜂蜜一样甜而发粘的味道让他联想到了故事里的山药粥。

    将山药切碎,加上甜葛汁熬制而成,甚至摆到天皇餐桌上的珍馐美味,突然就与他刚刚还吃得有滋有味的高级橘子罐头重合在了一起,以至他突然也感受到了五品那般只是看着就已经饱得想吐的痛苦。

    过度的幸福,反而会招惹来不幸吗?

    好可怕……

    修治控制不住地因为这样的想法而发抖,从指尖到心脏统统麻痹了一样痉挛着。

    如果是长大了的他,如果是经历过更多的他,或许会喜爱这篇文章,如同找到了灵魂的知音,可此时此刻年幼而稚嫩的孩童能感受到的,只有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他听见兄长叫着让他快点脱掉脏了的衣服换一件,又叫女仆来收拾榻榻米……他的耳边萦绕着诸如此类的声音,可他就是想给些反应,空白一片的脑袋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好可怕……

    所谓的梦想、期盼、幸福……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越是得不到,才越幸福,任何一点微小的甜头都会因为遗憾与不满足而产生出更多的的幸福与满足。而“得到”或许与“绝望”和“空虚”是连体的三姐妹,才会在得到的瞬间吞没所有的快乐与幸福,狂喜是痛苦与患得患失的交织,继而无穷无尽的空虚叫人无所适从,于是连原本仅有的那一点希望都一同湮灭了。

    好可怕……

    流露在故事字里行间,那么冰冷可怕令人无法呼吸的绝望意味,为什么英治哥连半分都不曾体会。

    是他哪里异于常人吗?

    是他的脑袋奇怪,被水泡得坏掉了吗?

    修治混乱地想着。

    还有他不知道的,存在于他身体之中还未被他发觉的叫做“异能力”的力量,迎头撞上了另一股同样也是异能力的力量,如同两辆疾驰的火车对撞在了一起,虽然另一边若有所觉般踩下了刹车,剧烈的冲击仍然叫感受到被丢进无边深海中的窒息。

    修治向后坐倒在了地上,拼命地呼吸又汲取不到一点氧气。英治也发现了他的状况不对,着急地拍着他的脸颊喊着他的名字,又叫女仆快去叫医生来。

    英治一着急,声音就变得很大很吵,打雷一样在他耳边响着。修治却一无所觉——他仿佛又靠近了那个安宁的、空白的、黑暗的地方,他与死亡那么接近,接近到再往前一步,就能永远地停留下来。

    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幸福,竟让他害怕到想转身逃跑。

    像被怪物追着,像被恶魔追着,像被如影随形的死亡追着,那样美好的,满是令他心驰神往的温暖光彩的地方,他拽着自己渴盼亲近的灵魂拼命逃离。

    大病初愈的脆弱身体吃不消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跪坐在地上的孩童身体摇晃了几下,脸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留守的仆人们在英治呼喊的时候就去叫了医生,大病初愈的小少爷突然昏迷是件大事,自然也有人急着打电话通知刚出门没多久的老爷夫人。

    ——请原谅,英治一瞬间忘却了弟弟的安危,脑袋里满是父亲暴怒黑沉的脸,和狂风暴雨般让他头都抬不起来的怒骂。

    不,甚至父亲只是坐在那里,那高大的身影就已经如同恶鬼一般,让他两股战战欲哭无泪了。

    幸好幸好,医生赶来的及时,诊断下来弟弟只是受了点惊吓,又因为落水后身体没有痊愈还比较虚弱,一时情绪太激动才会突然昏迷过去。

    更加令他庆幸的是父亲的事务紧急,知道儿子病倒了也没法及时回转,只让一起出门的大哥文治赶了回来——虽然英治也觉得被父亲抛下的弟弟可怜,但听到父亲没有回来时,他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从车站一路开车疾驰赶回来的文治瞪了眼这个不省心的二弟,“父亲说回来再教训你。”他这么说,英治的脸色立马就愁苦了起来,文治又问道:“你给修治看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叫他吓成这样?”

    他们的小弟可不是什么怯弱胆小的性格,跟个猫儿似的胆大又好奇,还因为偷偷坐进他和父亲的饭厅被父亲训斥过,就算因为落水身体虚弱了些,也不至于把猫儿变成了小老鼠吧。

    英治苦着脸答道:“就是你桌上的那本杂志啊,我还特意挑了篇好文章给他读,不信你自己看,不该看的我一点都没给修治看到。”

    《争鸣》上的确有几篇文章的内容不适合给孩子读,比如有血腥场面的《善哉》和《高濑舟》啦,描写看得他面红耳赤的《刺青》啦,他全都筛选了出去半个字没给修治看到,精心挑选了最安全最人畜无害的《山药粥》,读的时候还想着让厨房学一学怎么做,让他们尝尝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呢。

    英治委屈得能拧出一大把苦水来,文治接过仆从递上来的《争鸣》翻了翻,快速读了一遍《山药粥》——确实是没任何少儿不宜的东西,就是隔壁三岁的小堂弟也不会被吓到的故事。

    “我看修治就是太虚弱了。”英治嘀嘀咕咕,试图在长兄面前减轻一点自己的罪责,“而且也不一定是吓到了,医生不是说情绪太激动才昏倒的嘛,你跟父亲答应了今天带他出去玩又反悔,我是修治我也要难过得昏过去。”

    文治被弟弟的指责搞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是父亲安排的。”

    本来他还想说让修治多穿几件衣服就好,他们往返都是私家车,又是室内行程,修治落水后在房间里闷了一个多月了,出来放放风对心情也好。

    但父亲都发话了,他也只能把自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总之,以后这本杂志不要给修治看了。”文治让仆从把杂志拿到自己书房去放好,话里的意思让英治挑起眉毛,凑过来道:“大哥你也觉得这本杂志不错对吧,我都多久没看过这么正经的了。”他啧啧感叹道,“我们日本文坛还是有希望的啊。”

    文治不太想理这个弟弟,就装作没听见地放置了他,送走了医生之后又走进弟弟的房间——修治只是短暂昏迷,医生赶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似乎对自己引起的骚乱有些不好意思,用被子遮着下半张脸,露出一双鸢色的眼睛看着兄长,显得可怜可爱,叫人舍不得对他说什么重话。

    文治跪坐在他旁边,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兄弟二人互相沉默地对坐了一会,修治才小声道:“大哥……”

    文治点了点头,“没什么,你身体无事就好,这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就跟阿和讲。学校……你不想去就先不要去了,我会跟父亲解释的。”

    阿和是服侍修治的女仆,她的父母在修治家的果园里工作,弟弟则是店里的小学徒——修治家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豪族,他们家的公司、农田、果园等等产业支撑起了这附近一半人家的生计,也是在他们家族的支持下,这附近的学校才没有跟其他地方的学校一样关停。

    虽然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家的孩子有学上,他们家不时兴家庭教育那套,更喜欢把孩子放到附近的同龄人中。毕竟只有在同龄人中树立了威信,将来才能继续维持家族在本地的话语权。

    修治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做得很好,唯独到了修治这里遇到了困难——他的成绩非常一些让同学或者老师难堪的话,搞得入学没几天老师上门告状了好几次。

    而修治本人的厌学情绪也非常严重,第一次在被父亲训斥时顶了嘴,他实在聪明得有些过分了,便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虚伪、谎言、欺凌、贿赂……

    他在家中亲戚仆从来往客人身上见到的东西,又在学校里原封不动地复制黏贴了一遍。修治倒不害怕那些事情所代表的阴暗面,却不禁害怕起外面是不是都是这样复制黏贴的重复剧本,枯燥得他没有一点能期盼明天到来的新鲜东西。

    学校一点也不好。他这么说,但父亲让他闭上嘴。

    兄长们也对他的苦恼无法理解,好像他是个奇怪的异类,至多也不过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现在还小,有些事长大就会明白了。

    修治什么都看得到,却没有人愿意认真听他讲话;修治什么都听得见,外面的声音心里的声音脑袋里像机械运转一样的声音,昼夜不停吵得他快要疯掉。

    他知道自己这样是“异常”,又强迫自己做出“平常”的样子,可他越想伪装,那些声音就越吵越刺耳,甚至在睡梦中都无休止地回响着。

    闭嘴、闭嘴……

    停下、求你了……停下……

    直到掉落进水里靠近死亡的瞬间,他的世界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那是“死亡”的魔力。

    美好到让他食髓知味,虽然现在他只有一点点的想要,但那一点点的渴望诱惑着他往水边去,往更靠近死亡的地方去。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就像是五品每年才能尝到一次的那口山药粥,落水的濒死体验打碎了他心里某个装满了污浊黑泥的瓶子,叫他在荒谬扭曲的渴望里越陷越深,将“饱餐永恒的安宁”视为遥远而美好的梦想。

    但是不可以。

    修治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越渴望,就越不可以得到那样东西。

    在他得到的瞬间……在他死亡的瞬间……

    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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