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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几个太监轮番呼唤, 但此时站在怪石之上的平郡王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着冰封的湖面,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方才嘉真长公主的话,心想是啊, 我二十余年为王为子为兄皆一无是处, 上不能安邦定国,下不能修身齐家, 寡母非但不能安心颐养天年, 到头来还要替我四处奔走, 就连小几岁的妹妹都能看透, 可怜我却一直自以为是, 自以为乐……

    我生来锦衣玉食, 向来所求应有尽有, 可皇兄文治武功, 皇妹和亲定边, 唯独我一事无成。

    皇叔在世时虽未出仕,但他老人家文采斐然,又平易近人乐善好施, 当世大儒都交口称赞,所以在他去世后, 无数朝臣、文人和普通百姓都自发出来送葬,绵延数十里,哭声不绝。

    同享王爵, 那么我呢?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反而死了, 大家才能松口气吧!

    不, 或许并不会,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

    “七叔, 你在干嘛呀?”一道童声忽自后方响起,在这冰天雪地中宛如柔嫩绿芽一般吸引了平郡王的注意力。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自己那行五的侄儿。

    天气冷,小孩子被厚重的皮袄裹成圆球,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毛领之中探出来,正满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像极了寒冬雪地里一只纯净的小鹿。

    见平郡王不作声,五皇子就以为他站在那里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便也踩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

    雪大路滑,而湖边为了追求自然的意境还故意搭配了许多乱石,被大雪覆盖之后很难发现,五皇子一不留神踩到石边,闷声不吭就脸朝下栽去。

    众随从都拼命往前扑时,却见一个人已经抢在所有人之前扑到地上,险而又险地将五皇子接在怀中,而他自己的后背却垫在底下的碎石层上,疼得闷哼出声。

    众人回过神来,全都“殿下”、“王爷”的乱喊一气。

    平郡王搂着五皇子挣扎着坐起来,“喊什么,本王还没死呢!”

    又低头去看侄儿,“可摔伤了?有没有哪里痛?”

    五皇子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问:“七叔,你是不是好痛啊?”

    平郡王伸手抓过两人跌落在一旁的棉帽,拍了拍雪后才给五皇子扣上,“我是大人,没事。”

    说罢,提着小孩儿、扶着太监们的时候站起来。

    被五皇子这么一打岔,他突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了。

    总不好在孩子眼皮底下寻死,既然如此,那就出宫换个清净地方。自己生前总给别人添麻烦,好歹死后别再被人戳脊梁骨……

    “谢谢七叔。”五皇子忽然朝他做了个揖。

    已经走出去两步的平郡王突然愣了。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除了打赏下人后得到的例行谢恩,这竟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来听到的第一声谢。

    有一股陌生而奇特的滋味从心底涌出,宛如扎根生长的藤蔓迅速发芽抽枝,蔓延向四肢百骸,令他沁出淡淡的喜悦,以及巨大的惶恐和无措。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

    “不,你不要谢我,我,”平郡王慌乱地朝五皇子摆手,“我是个坏人。”

    五皇子眨了眨眼睛,忽走上近前仰头看着他,“可七叔刚才救了我呀。”

    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平郡王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纯净,仿佛能把人灼伤。

    “我,”他难堪地别开脸,眼神慌乱,“我是个废物,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做什么正经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不堪的过往摊开在一个几岁的孩子面前,可转念一想,自己既然已经决定寻死,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五皇子睁大眼睛,“那你没有好好读书哦?”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认真读书真是天大的事。

    平郡王羞愧地摇了摇头。

    五皇子又问:“那你能带兵打仗吗?”

    平郡王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五皇子忽叹了口气,仿佛认同一般点点头,“那好像确实是有一点没用哦。”

    平郡王:“……是。”

    心底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滋生出的一点希望骤然破灭。

    是呀,连个稚嫩童子都觉得自己没用,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再一次下定决心,可刚一转身袍角就被拽住,就听五皇子认真道:“可是你刚才救了我呀?父皇曾经说过,舍己救人是很了不起的事。”

    平郡王心头猛地一震,“我是叔叔……”

    做叔叔的舅侄儿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五皇子没听到他说的话,继续道:“而且就算以前有点没用,那你以后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不就行啦?为什么要难过呢?是谁不许你读书学习吗?”

    这几句话犹如洪钟大吕,让平郡王心神巨震,顿时僵在当场。

    是啊!

    既然以前没用,那我为什么不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呢?

    我还年轻,我还有大好的年华,为什么要就此放弃?

    若我死了,母妃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又当如何?

    蠢才蠢才,难怪皇妹看不起你,你当真是天下头一号的大蠢才!

    思及此处,平郡王突然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往自己脸上甩了六七个耳刮子。

    他下手极狠极重,不一会儿整张脸就红肿起来,面皮下隐隐渗出血丝,极为可怖。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而他本人看上去却高兴极了,满意极了!

    他忽然弯腰重重地抱了五皇子一下,“多谢。”

    五皇子茫然,却还下意识在他脸上轻轻呼了几下,“呼呼,痛痛飞飞~小洪大人说这样就不会痛啦,七叔,你还痛不痛呀?”

    平郡王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真乖,七叔不痛啦。”

    五皇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打自己呀?”

    平郡王正色道:“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该打。”

    五皇子目瞪口呆。

    看着他张得大大的小嘴,平郡王却仿佛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他用力举了五皇子一把,又嘱咐跟着的人好声照看,自己则沿着来时路飞奔而去。

    我还有时间,我还有机会改过!

    我要去找皇兄,我要去求他把我送到禁军中历练!

    京城知名纨绔平郡王突然自请入禁军,从一普通小卒开始练起,这消息就像一直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一夜之间传遍宫城内外。

    太医署众人都来问曾给平郡王诊脉的洪文和何元桥,十分渴求,“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啊!”

    还能治脑子的?

    洪文和何元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寻常药方呀。”

    再说了,他们只是治身,又没治心,平郡王突然醒悟跟他们有啥关系?

    “听说当日平郡王曾进宫请安,陛下跟他闭门聊了好久呢,”有个太医就说,“或许是被陛下点醒了也未可知。”

    大家都点头,觉得这个说法明显更靠谱。

    可次日一大早,平郡王府就送进来两大车东西,说是平郡王特意指名送给嘉真长公主和五皇子的谢礼,至于究竟谢什么,他没说。

    而那被谢的两边也未退回,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三者才知道的事情。

    洪文跟大家一样,简直好奇死了!

    正好又赶上腊月初一给嘉真长公主请平安脉,他顾不得许多,破天荒头一次主动请缨。

    刚进长公主的宫门,就听里面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嘉真长公主的笑声低而脆,洪文一下就听出来了。

    “公主,挂这儿好不好?”

    “哎呀,颜色不大对付,我看还是放到里间好。”

    “可里间不就看不着了吗?”

    洪文进去时,几个宫女正对着一幅画叽叽喳喳议论着,而嘉真长公主则坐在暖炕上翻书,时不时插一句,气氛安逸极了。

    宫人禀报太医到了,众人齐刷刷回头一瞧,青雁就笑了,“呦,说起来,小洪太医还是头一回过来给公主诊脉呢。”

    说着,又去看嘉真长公主。

    嘉真长公主似乎也愣了下,顺手就把看了一上午的书放下了。

    “洪太医请坐。”

    洪文行礼,“不敢。”

    因在家中,嘉真长公主并未盛装打扮,只随意穿了套浅蓝色提花锦绣风景的棉袍,头上只有一支羊脂玉簪,如雪皓腕上笼了一对镂空梅花玉镯,很是清雅。

    洪文忍不住又偷看一眼。

    谁知这一下偏就让青雁瞧见了,她抿嘴儿一乐,叫底下的小宫女上茶果。

    刚才头脑一热就抢这来了,可现在到了宫中洪文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又拘束起来。

    这,这是人家姑娘家的闺房呀!

    只是这么一想,脸上就**辣的。

    嘉真长公主伸过手腕,洪文又想看又不敢看,倒把自己憋出满头大汗。

    他忍不住唾弃起自己来。

    身为医者,如此心神不定,真是该死!

    就听上首一声轻笑,嘉真长公主语带笑意道:“小洪太医脸上怎么红了?可是热的?”

    不点破倒也罢了,一点破,洪文脸上顿时哄的一下开了锅。

    不过他素来是个果决的人,被戳破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当即点头,正色道:“早起穿的多了些,方才走得急,难免有些热。”

    嘉真长公主忍笑,“既如此,你先歇歇。”

    洪文松了口气,还真就先收回手,正襟危坐起来。

    他现在心不静,确实得等会儿。

    冷不防看到几个宫女手中的油画,洪文眼前一亮,“保罗把画儿送过来了?”

    嘉真长公主点头,忽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你升迁宴上,他也送了你一张。”

    洪文笑着点头,伸手比划了下,“是呢,这么大小。”

    他们都有。

    简单说了两句话之后,洪文告一声罪,重新开始把脉,跟来的吏目在后头记录。

    任谁看了这副情景也要感慨几句,想不久前这位小洪太医也不过跟着旁人记录的,可如今竟一跃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太医……

    “公主身体很好,想来时常锻炼,”洪文也替她高兴,“日后也不必拘束了,想吃什么就吃,想玩什么就玩,就是要心里痛快了身子才能一直好呢。”

    嘉真长公主点头,“有劳。”

    脉诊完了,洪文也该走了,可也不知怎的,他自己很有点拔不动腿,嘉真长公主也迟迟没说出送客的话。

    两人干巴巴一坐一站空耗着,谁也没主动开口。

    他们不说话,一边的宫女也不敢出声。

    一时间,宫中竟安静的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安静才被窗台上一只振翅飞来的麻雀打破了。

    众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一只灰突突毛球也似的麻雀正立在窗框上,扭着脖子梳理羽毛。

    洪文的视线却被上方那吊着泥塑大福娃的柳枝篮子吸引住了。

    他忍不住转过脸来看嘉真长公主。

    而对方顺着他点视线瞄了一眼,俏脸上迅速爬上一抹殷红。

    “青雁!”嘉真长公主忽出声道,“我之前就说那篮子早就干枯了,怎的还挂在哪里?本宫不提醒,你们越发懒怠了。”

    青雁哑然,才要开口,却听洪文笑道:“公主何须动怒?正好微臣也要走了,不如一并带了出去扔了,也省的多跑一趟。”

    嘉真长公主竖起柳眉,睁圆杏眼,“呸,谁许你扔?”

    洪文忍笑,“想是微臣听岔了,方才听公主说不许挂着呢。”

    嘉真长公主脸上红晕越深,迅速别开眼,“脉也诊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洪文背起药箱,一本正经道:“公主不开金口,微臣不敢擅自离去。”

    这话倒又把嘉真长公主逗乐了。

    她斜眼瞅着他,微微扬起下巴,非常矜持地点了点头,“行了,你退下吧。”

    洪文配合着收敛表情,规规矩矩行礼告退,“是。”

    转身出门,两人都背对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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