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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更
    纤长的眼睫一颤, 那一点瞬然间的怔然也如流水般在她澄澈莹亮的眼波间消散了。谢窈白皙的面颊上并无一丝表情,漠然别过脸,心中却忽然想到, 听他如此说, 他与郑氏定然也是不清不楚的了。

    她从未和其他的女人侍奉过同一个男子, 因陆衡之从前爱重她,房中连妾侍都无一个。如今却要和旁的女子一起侍奉这胡人, 他抚摸过她的手, 会同时抚摸别的女人, 他吻过郑氏的唇,会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里觉得恶心,当真欲呕,一时俯倒在榻上干呕起来,肩背颤若风中萧瑟的蒲苇。春芜见状忙去倒了杯热茶, 斛律骁替她顺了顺背,黑眸中划过一抹忧色:“怎么, 有了?”

    谢窈轻摇头,接过热茶饮了,心底那股恶心才随之压下, 淡淡应他:“大王多虑了, 妾只是偶感不适。”

    她跟了他也才刚刚一个月, 按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怀孕的。何况她有宫寒之证, 不易怀孕,和陆衡之的那三年肚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舅姑难免着急, 三年间不知带她跑了多少道观庙宇, 开了多少副调养的药。还是陆衡之替她挡了, 言她年纪还小,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那时她为了早日有孕,背着他喝了多少苦涩的汤药。可叹如今倒是不用再喝了……

    谢窈眼神黯了下来,借低头饮茶掩过。斛律骁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神色柔和:“怀了就给孤生下来,魏王府家大业大,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谢窈脸上连丝敷衍的笑也没有,别过脸将茶盏递给春芜,又拿帕子擦了擦唇,神色淡如秋云。

    她一点儿也不想怀他的孩子。

    她来洛阳,只为修补《尚书》,不是来做他的猫儿狗儿。别说她和他隔着国家和民族的差异,便是没有,她这样的身份,生下来的孩子也只会因她这样的母亲而蒙羞,又何必让他出生?

    但这人要她要得如此频繁,她是真的很怕会怀上他的孩子。

    先时随军,避子的汤药不易寻得,如今既安定下来,可须得备下了。他是她的仇人,她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血脉上的牵扯。

    “怎么,不愿给孤怀孩子?”

    斛律骁看出她情绪欠佳,微微挑眉。再一想自己方才讥笑了她想要名分,还当她是在意这个,长臂一揽将人揽进怀中,笑道:“窈窈难道是怕孩子没名分么?有了就生下来,这是孤的第一个孩子,若为男,孤便封他为世子。”

    等到日后,再立为太子。

    谁又稀罕。

    谢窈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头沁着辛夷幽香的柔顺青丝及半边白皙秀美的脖颈,丹唇漫勾冷笑,始终也未应他。

    见她始终不言语,斛律骁心中的热忱也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他和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

    她体质偏寒,不易怀妊,他舍不得让她吃药用食疗的法子慢慢调养了五年才调养好,好容易怀上了,结果还没有成人形便叫他的母亲扼杀在腹中,一尸两命。

    其时,他甚至已拟好了诏书,若所生为男,即封为太子,所生为女,也是公主。但他终究没等到那孩子的降生。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她何以恨他至此,以至于要连累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为那阴魂不散的陆衡之陪葬。

    汉代那被掳北去的蔡文姬也和她一样,落入他们胡人之手,且还为匈奴人生了两个孩子,却作《胡笳十八拍》,言“鞠之育之不羞耻”,无论怎样恨那掳走她的匈奴,对待孩子却是真心疼爱。

    而他,不曾对不起她什么,当初也是她自己来到他帐中说要侍奉他,并非他有意夺取。难道五年的相守,都比不过她和陆衡之的那三年么?甚至是,比不过裴满愿?

    斛律骁眉目渐冷,心间一瞬空寂如万古洪荒。丢开她自榻上起身:“明日会有车驾送你和荑英入宫,你好自为之吧,别丢了孤的脸。”

    言罢,下榻穿靴,大有离去之意。

    谢窈并未挽留他,只幽幽道:“大王若是有了新欢,会放了妾么?”

    “休想。”

    惜字如金的两个字,言语间人已走了出去。谢窈抬眸睨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他在生什么气呢?

    次日清晨,十七驾来马车,送她入宫。

    既是太后召见,她不得带侍女仆妇,好在有荑英为伴,倒也不算太孤独。一路上,荑英细细将朝中境况说与了她,好叫她大致了解如今朝中的形势。

    原来这北朝的统治者渤海高氏虽是汉人,但北朝经前朝拓跋氏汉化改制,已令南下的鲜卑、高车等族彻底在洛阳扎下根,如今的北朝胡汉杂居,在朝担任高位的鲜卑等族之人亦不在少数。今日皇太后以中秋赏花品蟹为由命她进宫,想来少不了汉族和鲜卑族的贵女贵妇。这其中,就包括斛律骁母亲娘家龙城慕容氏的那位小娘子。

    “我们太夫人娘家,龙城慕容氏的一位小娘子,今日也会赴宴。”

    “可是有何不妥么?”谢窈微惑。

    荑英唇角微动,清泠语声在车马轧轧声中微显尴尬:“夫人有所不知,太夫人有心把这位小娘子指给王上做侧室,今日她或许会寻您的麻烦,您还是避着她为好。”

    原来是为这个。

    谢窈眼睫微动,未置一词。

    她这样不清不楚的身份,今日入宫本就尴尬,自当避之。她可不想同他的那些莺莺燕燕有什么牵扯。

    马车经铜驼大道北行,一路驶至洛阳宫城最北的门户阊阖门,再沿御道西行至武库署前,沿宫墙北上,预备经神虎门入宫。

    沿路皆是太社、太庙、国子学等官府署衙,整齐有致地分布排列着,楼观出云,鳞次栉比,车马如流水一般淌过去。谢窈一直看着车窗外博敞弘丽的街市,不由叹了一声:“翼翼京室,眈眈帝宇。”

    她没到过洛阳,她出生时南北分裂已久,北方已被鲜卑人统治了百余年。但如今一瞧,如今的洛阳城亦与晋朝左思《三都赋》里的盛况相去不远了。

    “夫人还没见过前朝的洛阳呢。”荑英笑,“我听我家中长辈说,五十年前魏朝拓跋氏治下的洛阳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人口约有七十万。葱岭以西、远至大秦,西域诸国的胡人都相聚于此,那才叫繁华呢。”

    “可惜后来毁于战乱,如今的洛阳城已是重修之后的了。”

    言谈间车马已至神虎门,被戍守宫城的禁军拦下。荑英忙扶她下车:“到了。我们下车吧。”

    神虎门下已有宣光殿的宫人等候在此,确认过令牌后便抱怨:“二位是魏王府上的?怎么来得这样迟?皇太后陛下与皇后殿下已等你们许久了。”

    那花笺上写的时间便是巳时,她们还早到了半个时辰,怎会晚?

    谢窈和荑英面面相视,皆是疑惑。宫人一脸焦色:“罢了罢了,随奴来吧。”

    太后的赏花宴设在西柏堂,离神虎门相距并不远。此刻已有许多衣着艳丽的丽人围坐,只剩下主位与安置在西首的两个位置尚无人落座。

    主位自是留给皇太后裴氏同皇后郑氏的,剩下那两个则是魏王府的位置。一众妇人见谢窈同荑英久不至,不由窃窃私议:

    “魏王府的那位怎生还未到?”

    “好大的排场,竟要太后和皇后都等着她。”

    “听说只是个外室?没名没分的,太后与皇后怎将她请来?”

    “虽是外室也是魏王殿下的人,自然尊贵了。就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了,听闻那日与魏王同车入城,街市上都在传,是洛神再世呢。”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笑着朝主位左手边坐着的一位小圆脸的女孩子看去。那女孩至多唯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还有些稚嫩,着一身玫瑰色的骑装,姿颜如花,红裙如火。此刻将腰间的马鞭攥得指节发白,面上已隐隐腾起因怒而生的艳色。

    这便是司徒慕容烈之女、慕容氏的侄女慕容笙了。

    她的姐姐是宫中昭仪,也是因此,今日这场邀请妇人的宴会才会带上她。

    礼乐声起,紧接着传来宦官尖利的通传声,知晓是皇太后同皇后到了,一众贵妇俱都起身离席行礼。

    “都起来吧。”

    裴太后免了众人的礼,目光落在西首那两个空空如也的位置,柳眉微蹙。

    魏王再跋扈,尚不至于公然拂了她的面子,他的妇人料想也不敢。那二人久不至,只能是郑媱在其中捣鬼。

    一时众人重新落座,慕容笙正坐在郑皇后身侧,郑皇后笑拿银签扎了块芙蓉糕递到她唇边喂:“咱们笙笙今日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呢?对了,说起来,魏王是你的表兄罢?那待会儿到的那妇人也算是你嫂嫂了,长嫂如母,怎地不高兴?”

    一旁的慕容昭仪知晓皇后有心拿妹子作筏,忙道:“皇后太抬举那妇人了。她不过一个没名没分的妇人,今日是您和太后抬举才能赴宴,哪能说是妾和笙笙的嫂子。”

    慕容笙难看似哭的脸色这才好了点,涩声谢恩咽下那块芙蓉糕。糕点松软,入口即化,却似有个千斤的衬托压在心间,怎样也压不下心中的那股涩意。

    裴太后端坐在皇后身侧,不由淡淡瞥了郑媱一眼,再度在心间叹了口气。

    她出身名门河东裴氏,被册立为后后先帝后宫也清净得紧,没见过这样的后宅手段,也不屑于,加上前事,心里一时便颇有微词。

    郑媱笑面如花,浑然不觉。正招了个宫人悄悄与她耳语:“你去式乾殿看看,济南王可出来了?”

    天子皇叔济南王高晟宣,乃是魏王的死对头,也是眼下朝中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宗室王。但他是只老狐狸,并不肯为了皇帝与斛律骁公然为敌。

    高晟宣最为好色,家中姬妾数百。这一次,她就是要借刀杀人,令他们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宫人来报魏王府的家眷人已到了,裴太后宣了觐见,众人齐齐撇过眼去,便见一月色罗裙的女子在宫奴引领下款促湘裙从容而来,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真如一朵芙蕖盈盈开绽于洛水渌波之上,端艳无匹,洛神再世。

    “妾谢氏。拜见皇太后陛下、皇后殿下。”

    如一只折颈的芙蓉,谢窈拜倒于太后裴氏案前,抬眼相见的一瞬间,裴太后心跳莫名慢了半拍,手中的绢帕如一片落叶落在了案上。

    这女子如何好生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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