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茶杯凌空飞起，撞在水磨石地板上，趴的一声就摔了个粉碎。

    郑副市长叉着腰，气得直发抖：“你们俩个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有没有老百姓，还有没有我这个市长？”

    曾士强微微欠了欠身诚惶诚恐状，心里却在想另外的事。

    比如说，人为什么可以有两个面孔，一边是正义凛然，衣冠楚楚；一边是他从丽娜嘴里得知的，某人有时就像只宠物。

    哪怕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也很难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一边的刘言笑眼观鼻、鼻观心，就像入定的僧人般研究起茶杯中的茶叶。

    一芽一叶，入口香浓，这是明前茶，而且产自特定的区域。

    他也在心里笑，有些领导干部的工资钱连烟钱茶叶钱都不够，手上戴的表更是几年的工资，却动不动满嘴的仁义道德，清正廉明。

    这检察机关也是瞎了眼，有些不正常的事天天见，但就是当做不见。

    郑副市长控制了一下情绪，坐了下来：“你们都表个态吧，这个事怎么弄。”

    曾士强毕恭毕敬的清了清嗓子：“我们采取的方法是着急了一点，但也是因为刘厂长这边实在是不配合。”

    他知道，郑副市长把他们俩都叫过来是在帮他。

    在表面上，他肯定要装出一副和郑副市长关系不是很好，很尊重郑副市长的样子。

    刘言笑冷笑了一声：“你把树上的鸟窝捅了，那鸟也得叫两声，你现在要拆的是我们的房

    子，你说我应不应该和你玩命？”

    全世界都知道郑副市长和云峰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人家毕竟是市长。

    所以他也没太过份，只是阐释基本立场。

    郑副市长不高兴了，直接道：“说清楚了，这房子不是你们的房子，严格意义上讲，都是国家的房子。”

    刘言笑：“厂房是国家的我不否认，但职工宿舍在房改的时候，市里已经同意了把这些房子过户到职工名下。”

    郑副市长咳嗽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但现在手续还没办完，你们也没有把该交的钱交上来。”

    刘言笑道：“这事情耽搁下来，不是因为我们不愿意交，是后来工厂破产了。”

    郑副市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了，这都是些历史遗留问题，你要和我扯这些，那我们的工作还要不要做？”

    刘言笑依然梗着个脸：“当然要做，但不能以牺牲下岗工人为代价。”

    郑副市长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状：“刘厂长，你也是老党员了，要识大体，顾大局，明事理，搞好团结。”

    刘言笑拿着手中的茶杯发呆：“那郑副市长的意思，我们几百号职工应该睡大街上？”

    郑副市长道：“现在不是国家有困难么，像你们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就你们厂，全国各地下岗工人这么多，比你们困难的还大有人在。”

    刘言笑：“别人什么样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要睡大街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静静的看着郑副市长，半开玩笑半认真，“难不成郑副市长真要我们卖儿卖女？”

    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到了嘴边，他是更生生的又咽了进去。

    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想也不做想。

    哪怕他明明知道郑副市长和曾士强在唱双簧，但没有证据之前，他能做的也只有发发牢骚。

    郑副市长瞄了一眼曾士强，刘言笑就是块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也知道。

    他也不敢逼的太急太紧，一拍两散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曾士强见郑副市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是清楚郑副市长想干什么。

    曾士强故作谦卑：“嗯，我们可以适当的拿出一点钱来，给农机厂的兄弟姐妹租房子过渡一下，就当是支持国家建设。”

    郑副市长听了很高兴：“政府这边也可以想想办法，也补贴一点。”

    刘言笑却只是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茶杯发呆，仿佛这茶杯里有一个精彩无比的世界。

    这俩人的双簧唱的太明显，拆房子就给一点租金，这个理走到哪都说不过去。

    农机厂的工资本身就不高，职工们很难存下来积蓄，再加上快倒闭那几年几乎零收入，说他们已走到崩溃边缘都可以。

    但这世界就是有人像秃鹫一样，要榨干穷人的每一点油水。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肪。

    郑副市长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势：“你表个态。”

    刘言笑抬头望

    天，人都变得有些痴傻：“这不是我表不表态的问题，这是几百号职工的生存问题，他们答应我就没什么说的，他们不答应，我说了也不算。”

    他当了这么多年厂长，见多了光怪陆离，也理解存在就是合理。

    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只是个厂长了，因为他做不到像有些人一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郑副市长有些火了：“你的意思，是要和组织抵抗到底了？”

    刘言笑软硬不吃，他是有些头痛，但也不是找不到办法，只是值不值而已。

    刘言笑木木傻傻，魂不守舍：“我可没说这个话，我只是觉得吧，凡事绕不过去一个理字。”

    政府困难这是事实，但一边说困难，一边换新车的人，正是眼前的郑副市长。

    一边说困难，一边又把市委招待所重新装修了一遍的，也是郑副市长，美其名曰提升云城对外展示窗口的形象。

    一边说困难，在民生上捞钱，转手花在可有可无地方的人，也是郑副市长。

    人就是这样，花自己身上多少都不够，反过来，多拿一分钱也是巨大损失。

    郑副市长不怒反笑：“刘厂长，我说你也是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干部的人，经过了党这么多年的培养，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我们关着门说些不当讲的话，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公理，美国佬这么些年灭了多少国家，他讲理了么？说白了，走到哪里，还是谁拳头硬谁是老大，

    你要当不了老大，就护好小家，差不多就得了。”

    郑副市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曾士强：“我不管你们怎么弄，关着门讨论也好，再打上一架也行，你们俩个今天聊不出个结果不准出门。”

    他深深的看了曾士强一眼，暗示曾士强好好运作，然后摔门而出。

    曾士强干笑了一声：“刘厂长，我觉得郑副市长这话也是说的掏心窝子，我们差不多就得了。”

    刘言笑道：“你什么意思？”

    曾士强道：“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刘厂长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能办到的一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刘言笑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要给我钱了？”

    曾士强左右看了看，知道郑副市长选的地方很安全，他干笑了一声：“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刘言笑道：“你上次给我的钱我已经转入党员干部廉洁自律专用账户了，你要再给我也可以，外甥打灯笼照旧。”

    曾士强的脸都白了：“你以为我会信么？”

    党员干部廉洁自律专用账户源于江浙省，旨在让党员干部通过上交收受的无法退回或不便退回的现金、有价证券等，促进自身廉洁自律。

    这一举措被当成反腐倡廉的新办法在全国迅速普及开来，云城也没落后。

    刘言笑喝了口茶，轻松自在：“你信不信都没关系，我反正有回执，你哪天想看，随时欢迎。”

    曾士强铁青着脸：“刘厂长，我对你已经是

    很客气了。”

    刘言笑道：“所以，你把带着几百号人，开着推土机到我厂里？”

    曾士强翘起了二郎腿，也故作轻松：“你老婆是快不行了，但你是不是得为你女儿考虑考虑。”

    刘言笑端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也板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曾士强解下裤腰带上的钥匙扣，用钥匙扣上的指甲剪剪起指甲来。

    他风轻云淡：“你说她一个女孩子，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送牛奶，现在的治安又不是太好，流氓又多，你说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刘厂长，你会不会后悔你今天说过的话？”

    刘言笑气极，一拍桌子，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你少和我来这一套。”

    曾士强继续剪着指甲：“刘厂长，我今天就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些事情我其实不想干，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和钱，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回头么？云峰成立到今天都十几年了，在这种事上有没有打过一次折？我奉劝你一句，差不多就算了，你要还是执迷不悟，那我只能说后果自负。”

    先不说那些花掉了的见不得光的钱，就是随便请一堆人和挖机什么的，都不是小费用。

    无数的人情债，都是钱。

    刘言笑听明白了曾士强的意思，他不动声色：“我最近事少，没事就喜欢和我们厂里的职工下下象棋，你知道下象棋最忌讳的是什么么？”

    曾士强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他已经猜出来刘言笑的态度了，两人之间的角力显然还得继续下去。

    刘言笑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最忌讳的就是只看自己的棋不看对手的棋，我就说一句话，你敢动我女儿那就是踩我底线，你也可以站我这边想想，我老婆估计还能活半年，快的话这个月都可能，我的工作也半死不活，可要可不要，你还要拆我的房子，如果我女儿再有个什么事，你觉得我能干出什么事来？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有老婆孩子是吧？”

    曾士强只是不吭声，但剪指甲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云峰之前欺负的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小老百姓，最多就是些做了点小生意的商人。

    刘言笑的身份还真有点特殊，起码在体系内。

    并且手上还有农机厂，有几百号人，有各种各样的机械装备，现在还陷在农机厂围墙外的两台推土机还在提醒他，想搞定刘言笑得动脑筋，不能强攻。

    刘言笑继续道：“你知道，我是个当过兵的人，我当年当的是炮兵，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把话撂这里，云峰还能不能在都是个未知数，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无非是个鱼死网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真能和云峰硬扛到底，但如果这个时候示弱，那他就输了。

    他一个人输没关系，但几百号人跟着一起输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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