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农机厂的时候，已近深夜。

    从进入农机厂一直开车开到家属生活区，吴锋感觉到的是一片萧杀。

    不管是大人小孩，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警惕且复杂，要不是老杨在副驾驶坐着，他怀疑农机厂的人能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刘言笑握着吴锋的手，多少都有点激动：“吴总，这么晚了你还过来，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吴锋能赶来，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云城的所有人和单位，不管亲疏无论立场都选择了沉默，别说现身，就是说句好话的人都没。

    一个个都是国人不敢言，道路以目。

    现在就连农机厂的人出去买个菜逛个街都有人避着他们，仿佛农机厂的人都得了瘟疫。

    这里面不但是云峰实业在里面作祟，还有整个何氏宗族的功劳。

    因为云峰实业可能倒闭可能消失，但何氏不会。

    何氏的宗族势力在云城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在未来的几百年，显然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吴锋握住刘言笑的手用力的摇了摇，又腾出左手在刘言笑的手背上意味深长的按了按：“刘哥，我们就不要太客气了，先不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这个事本身来说，出于一个人最基本的善恶曲直的立场，我也应该和你站一起。”

    全云城的人都知道云峰在仗势欺人，但全云城都没人敢站出来说上一句话。

    理想始终理想，现实永远现实，吴锋再理解不过。

    刘言笑听了更觉

    感动：“只可惜，大家都喜欢站在强权和实力的那一边，你今天能来我很感动，你这是雪中送炭。”

    看着吴锋开的崭新的桑塔纳，刘言笑的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农机厂厂长，座驾也不过是一辆前苏联的伏尔加，那还是经委肖主任看他可怜调配给他的。

    开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行了，三天两头坏不说，几个月前干脆开不动了。

    考虑到维修要花钱、烧油要花钱，报销手续麻烦还要看人脸色，刘言笑干脆把车扔车库里不开了。

    反过来看吴锋，第一次来厂里据说是用脚走路，第二次来就变成了骑摩托，现在干脆开上了小车。

    用坐直升机来形容都有点不合适，换成光速才能跟上趟。

    他是越来越相信，吴锋有一天真的能像承诺的那样，成为农机厂的合作伙伴。

    这也成了他的动力源之一，因为坚持有奔头而不仅仅是为了不公。

    吴锋拿着车钥匙打开了桑塔纳的后备厢，表现的轻松自信：“乌云有时会遮住太阳，但不可能永远遮住，我们很快就会有实力和他们拼了。”

    后备厢一打开，露出了满满当当的一箱箱碳酸饮料、牛奶饮品。

    陈实和林永红都没等吴锋吩咐，两个人自动自觉的往下搬。

    吴锋笑道：“当然，我来肯定不能空手来，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为兄弟们补充补充能量。”

    他有考虑是多带点人，但最后还是决定只带林

    永红和陈实两个，不显山不露水。

    敏感时期，物质支持可以还说得过去，如果直接出手帮忙，先不说刘言笑是不是愿意，落人口实显然免不了。

    就像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口头支持、武器支持和实际出兵有本质的区别。

    刘言笑摇了摇头，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他也是服了吴锋，这工作做的简直就是让人无话可说。

    看到一箱箱的饮料，正在忙碌的农机厂职工眼睛都亮了，这补充的何止是能量，还是信心和战斗力。

    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让人失落，吴锋和慰问品的出现让他们士气大振。

    吴锋拍了拍刘言笑的肩膀：“刘哥，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心照就可以，客气话不用多说。”

    刘言笑知道吴锋不是拘泥俗礼之人，他点了点头：“好。”

    他突然觉得，和吴锋的关系不仅是彼此信任的合作伙伴和兄弟，还可以上升到革命同志这个水平和高度。

    这样的感觉，他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过。

    哪怕吴锋很年轻并且和女儿还是同学，但吴锋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足以和他平起平坐。

    吴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分发饮料的陈实和林永红，淡然道：“云峰会在今天晚上动手，具体时间，”吴锋顿了顿，“可能在凌晨两三点。”

    林永红找了两个帮手帮忙，这个消息是林永红安插下去的耳目打听到的。

    还不知道准确时间，但晚上就会动手基本确认，因为云

    峰已经把人员和设备都聚集齐了，只欠东风。

    刘言笑脸上没有意外表情：“和我的判断差不多。”

    他也很重视情报系统，只是走的路和吴锋不一样，他重视的是利用现有的人脉去打听。

    从军事角度考虑，晚上两三点确实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时候。

    而他了解到的消息告诉他，云峰实业也确实喜欢半夜偷袭，把人从被窝里直接拉出来，直接把房子推倒。

    用各个击破即成事实的办法，迅速推进工作。

    这一招，云峰实业在开煤矿拆别人房子的时候，已经玩过不止一次。

    吴锋诚心诚意：“我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刘言笑脸上突然有了笑意：“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准备工作吧。”

    他曾以为，他在部队学到的那些知识永远都不派不上用场。

    但他没想到，在他人生的下半场还有机会展示，就单纯的战术思想而言，他认为他可以打赢一场不对称战争。

    云峰是拆房专业户，在云城没会会怀疑云峰的实力。

    但他相信，农机厂如火如荼的准备工作能给吴锋深刻的印象，让他能与有荣焉。

    吴锋大有兴趣：“好。”

    他知道这一仗刘言笑打赢了，他听到过很多个版本的传说，现在有机会重温历史，与有荣焉。

    刘言笑带着吴锋来到农机厂大礼堂，指着正忙碌的人群：“这里就是我们的指挥部。”

    大礼堂所在位置是工厂的中心，不管是去工厂区还是去住宅区

    都很近，空间足够大，可以屯兵可以休养，近可攻退可守。

    大家有的在忙着拉照明电线，有的在忙着布电话线，有的在忙着搬桌子椅子，真有点战时的味道。

    有人在旁边指挥，运策帷幄有条不紊的样子一看就是中流砥柱精兵强将。

    无数小孩都不睡觉，激动的跑来跑去东看看西瞧瞧，有如过年。

    吴锋颇感兴趣的看着，发现有人还在忙着挂钢轨。

    他很好奇，顺口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刘言笑拿起了铁轨旁的钢筋，在铁轨上面轻敲了一下：“连敲就是敌人来袭各就各位，慢慢敲就是可以撤退了。”

    哪怕他用力很轻，钢轨发现连绵不绝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吴锋恍然大悟：“明白了。”

    小时候上课老师就是用打上下课铃的，在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年代，铃声显然比手摇式电话和分头通知更有效率。

    刘言笑又带着吴锋来到食堂：“这是我的后勤服务中心，他们都是以前饭堂的师傅，今天晚上全出动了，一个都没少，现正在给大家蒸馒头吃。”

    刘言笑掀开一笼热气腾腾的笼屉，拿出一个蒸好了的馒头：“来，你尝一下试试，看我们大师傅的手艺怎么样？”

    吴锋也不客气，笑着接过，在手里倒腾了几下让馒头凉了点，猛咬了一口。

    看着大家在烟雾弥漫中各司其责，甚至有走路都不稳了的老太太在帮忙

    揉面粉，吴锋有些热泪盈眶。

    他细细咀嚼了一番：“不错不错，松软可口，就是，”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给兄弟们包包子吃呢？”

    其实他已经猜出来原因了，但他要是不开口问，也就找不到机会切入问题解决问题。

    刘言笑支吾道：“这个，好像是今天有去买肉，但没买到，”看着的吴锋眼睛，刘言笑知道瞒不住，他突然有点崩不住，“我们穷是穷了点，但我们有骨气。”

    一个八尺男儿在最应该犒劳三军的时候选择逃避，为了五斗米折腰，这种感受也只有经历了的人才知道。

    吴锋想都没想，直接拿出车钥匙，扔给跟着后面几步之遥的陈实：“你去街上买点卤菜什么的，还有小孩子吃的零食。”

    全厂的小孩都没睡，都在跟着大人们忙碌，这个也要考虑。

    刘言笑一听急了，伸出双手拦住陈实：“不用不用，不要搞这么麻烦。”

    吴锋向前跨了几步抓住刘言笑的手，诚恳的道：“刘哥，你都是我哥了，你还和我客气？你知道的，我最近赚了点轻松钱，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代表我自己和公司，向大家表达一点敬意。我想让大家吃好点吃饱点，阎王还不差饿兵了，吃饱了才好打仗。”

    吴锋又转过头来，对还愣着的陈实说道：“去买吧，一家不够多跑几家。”

    他连卤肉店可能没这么数量都考

    虑到了，这很有可能，深更半夜的，又有多少卤肉店老板能想到突然会来个几百人的大生意？

    吴锋一直看着陈实走远，才放开刘言笑的手。

    刘言笑知道吴锋是真心诚意，他叹了一口气：“这怎么好意思，又是吃又是喝的。”

    吴锋诚恳的道：“刘哥，客气话真的不用再讲了，我之前就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至无友，我今天把话撩这，我这么做一是你是我的哥，帮你就是帮我；二呢，我们的合作一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吴锋斩钉截铁的道，“没人能阻挡得了。”

    刘言笑点了点头：“好，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他还不知道吴锋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但和吴锋合作肯定强过云峰百分百确定。

    全云城的人都知道，吴锋的未来投资公司的待遇是惨绝人寰的好。

    吴锋赚了钱就回报社会，在大街上给底层人群发洗衣粉发工作鞋，这也被众人看在眼里。

    刘言笑不相信吴锋这是在演戏，更不相信和吴锋这样的人合作会吃亏。

    俩人你推我让的时候，农机厂职工都看在眼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都用好奇眼神打量着吴锋。

    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是谁来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敏感时刻出现。

    吴锋看着他们感叹道：“如果没有这场危机，我们合作的可能性其实很小；如果没有这场危机，你们也不太可能像今天一样团结起来，

    所以说危机危机危中有机。”

    没有这次的阻止战，就不可能有后面的故事，这是事实。

    刘言笑想起了热血沸腾的年代：“是啊，人不怕享福也不怕吃苦，就怕坐着不动，一不动，人就废了。”

    建厂初期，只是因为起吊葫芦不够用，他们为了抢时间，几百甚至上千斤的设备硬是用肩扛人背一步步拉到位。

    为了省下人工钱，全厂干部职工除了老弱病残都吃住在工地，在短短的一个月就把所有的机器安装调试好。

    那是一个为了理想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

    后来下岗了，他也曾怀疑自己和农机厂百无一用，但今天的事实证明了，他们的血性还在。

    吴锋答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蝼，所以说，人要动起来才有生机。”

    他这话与其是说给刘言笑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只要行动起来，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上升还是降落，乐观的人都总能找到乐趣所在。

    没有静止的物质，也不存在坐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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