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昺放出的这个内部消息令几位宰执脸色数变,他们深知此事若不揭露出来定将引起朝中的骚动,毕竟‘君辱臣死’的观念已经渗入到了每个士人的骨头中了。若是帝陵被盗掘,不仅仅是皇室受辱,也是整个士人集团,整个国家、民族的耻辱,这是他们所承担不起的责任。
“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赵昺面色沉重地道。按照他的本意是不想将此事提前泄露出来,而是想等皇陵真的被盗,将自己和众人都逼到绝路上时,再高举伐无道之名直接兴兵出战。但细想之下,还是不大妥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露出些许风声,那么宝座自己也难以坐的安稳,还是给他们吹个风儿的好,万一事败也能有人背锅。
“陛下,臣以为事不宜迟,应起兵前往会稽驱逐贼盗,护卫先帝陵寝。”陆秀夫首先起身施礼道。
“哦!”赵昺有些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陆秀夫会首先提议出兵。从个人性格来说,其做事沉稳,趋于保守;从官场惯例来说,其是首辅,不应首先发表意见,以便听取众人的意见,以免出现过激的局面,无法收场。而他想想陆秀夫也是没有了退路,若是他态度暧昧,导致皇陵被盗掘,无论是否支持出兵护陵与否都得引咎辞职。当然这其中还有个态度问题,皇帝的祖坟都要被挖了,若是还不表态那与找死何异。
“陛下,臣附议。挖坟掘墓、辱及先人,本就是人神公愤之恶行,妖僧居然盗挖王陵,觊觎先帝诸陵,此乃十恶不赦之罪,绝不能视之不理!”文天祥也起身奏道。
“正是,臣也附议!”应节严和刘黻双双起身施礼道。
“陛下,臣愿亲领一军直取会稽,护卫先帝陵寝,定斩妖僧首级献于先帝陵前!”张世杰也急忙起身施礼朗声言道。
“诸位爱卿,果然都是忠义之士,朕心甚慰!”赵昺抬抬手让众人免礼起身,十分欣慰地点点头道。不过这次是真的十分欣慰,尽管平日间大家会为政事争吵不休,但大是大非当前,大家的意见都保持了一致,一个个的都不含糊。可他也知道当下建庙之事已经被炒的民意汹汹,谁不同意就不仅仅是与自己为敌了,而是以天下为敌了。
“忠君为民乃是臣等之责,如今先帝陵寝陷于敌境,是臣之罪过!”陆秀夫面带愧色地道。
“陆相不必过于苛责,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赵昺摆摆手道。
“陛下,臣以为可效仿当年孟忠襄祭奠巩县先帝诸陵之举,遣奇兵突袭会稽,击杀妖僧杨琏真迦,修复诸陵后迅速撤回!”这时文天祥奏道。
“咝……不妥!”赵昺听了略一思索皱皱眉道。他知道文天祥所说的孟忠襄是南宋名将孟珙,忠襄是其谥号,但是今时局势已非昔比。
那时端平二年,南宋和蒙古联手灭金,攻下金国最后一座堡垒——蔡州。蒙宋联军方面的宋军主帅就是孟珙,其将金帝的尸首带回了国内。与此同时灭亡金国后,南宋方面认为终于一雪靖康之耻,于是决定要祭祀先帝,告知列祖列宗,灭国之仇终于得报。谁都知道这其实是一项‘面子工程’,但又不能不同意。
但是问题又来了,北宋皇陵地处河南巩县,那里早就变成敌占区,且百年无人问津。而这时的蒙古政权开始要来争夺河南一带,并且来势凶猛,陕西潼关、河南一带都已经有蒙古兵的踪影,朝廷委派来祭祀皇陵的专使太常寺簿朱杨祖、看班祗候林拓都很畏惧蒙古兵,觉得风险太大,不敢前往皇陵所在地。对北方军事地理很熟悉的孟珙,冷静地分析了形势,认为蒙古兵从淮东过来,没个十来天是到不了皇陵所在地的。
而孟珙也清楚祭北宋皇陵是一件形式大于内容的事,所以想要保住面子,又要考虑安全,快闪是最可靠的办法。于是他精选骑兵,带着朝廷使者日夜兼程赶往皇陵,十天之内赶到皇陵,进行了隆重的祭陵后从容撤走。这之后几天,蒙古兵才到。他这么做,朝廷满意了,使者没有风险,更没有因为照顾宋皇室的面子,而投入太大成本搭进军兵的性命,上下皆欢喜。
“臣以为右相之议不可!”张世杰听了,犹豫了下还是站出来道,“当年孟帅轻兵前往故地祭祀之时,女真才灭,鞑子未至,虽是孤军前往却无大敌,快去快回尚可实施;可如今江南皆已陷落,鞑子经营年久,且会稽居于腹地,距临安不过百里之遥,而那里屯驻有敌大军,还有敌水军相阻。轻兵前往只怕非但不能斩杀妖僧,却可能深陷其中!”
“张枢帅所言正是,两厢形势不可同日而语,即便遣重兵相随也难以应对,轻兵前往无异于虎口拔牙、自投罗网!”应节严也不同意文天祥的提议,以为太过冒险。
“正是,若是轻兵前往,即便斩了妖僧,修复诸陵,但是难以久留。鞑子尚可另遣他人前来盗掘皇陵,我们又将如何应对呢?”刘黻也不同意,这样做也只能算是略表寸心,却无益于长久解决此事。总不能人家挖一次,咱们派人去填一次,而蒙古人也不是傻子,总让你能一再得逞。
“嗯,是吾考虑欠妥,枢帅可有良策?”文天祥想想也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两地不仅相隔千里,还要渡海作战,人少了根本不足应对。他转向张世杰问道。
“吾以为若解危机,必用重兵,占据临安,经营江东方是长久之计!”张世杰言道。
“重据临安岂是易事?”陆秀夫皱皱眉言道。
“左相,当下贼酋忽必烈已命不久矣,其一死内部相争,正是我们出兵的良机……”张世杰说了半截却被陆秀夫打断了。
“枢帅切不可妄言,谁言贼酋忽必烈将亡?”陆秀夫沉着脸道。
“此言乃是陛下于众将面前所言,却非吾妄言,难道左相……你们都不知吗?”张世杰连忙摆手解释,可看看其他几个人都是茫然不知的样子又压低声音道,仿佛怕小皇帝听到怪罪一般。
“陛下,此言当真!”陆秀夫向上施礼道。
“呵呵,此事当真,只是朕那日喝多了酒,一时忘记告知诸位了!”赵昺尴尬的笑笑道。
“陛下年纪尚幼,又怎能饮酒!”应节严听了阴了脸道。
“先生勿恼,只是一时高兴才喝了几杯,谁想到朕的酒量却是如此不济,以后万万不敢再饮了!”赵昺连忙承认错误道。而心里暗自感激,老头儿明着是训斥自己,实际是暗中为自己解围,想想此等重大的事件当朝宰执一个个都不知晓,反是一帮武人先得到了消息,岂不又挑起双方的矛盾,而他也会被质疑对几位重臣不信任。可老头儿几句话就洗清了一切,自己这个最受皇帝信赖的师傅都不知道,你们也就别跟喝醉的小皇帝计较了。
“陛下,可否借舆图一用?”众人还想再探探陛下为何确信忽必烈将死,可张世杰却不合时宜地奏道,想接着阐述其想法。
“有何不可,不若去书房那里最为齐全,不必再拿来找去!”赵昺说着离座道。
众人跟着小皇帝移驾临时改造的大书房,大家一看满屋子的书籍、地图便知其绝非是度假来了,而是再琢磨大事。在其中侍奉的小黄门得到吩咐立刻将舆图找出来铺在一张大案上,又用镇纸压平,众人才围拢过来。
“陛下,臣以为我们可以取海路前往妥当,一者可避免与沿途敌军交战,二者也可达到突袭之效。因而先遣水军直入钱塘江口先行歼灭敌屯驻龙湾的敌水军!”张世杰指着地图道。
“枢帅是欲先夺临安?那里城池高耸,又屯有重兵绝非短时间可下!”文天祥言道。
“右相勿急,吾攻入钱塘江只是诱敌之计,使敌不敢擅离临安。而此时可遣一路军从侧翼袭取独松关,将敌困于临安,又可阻敌增援。这时可出兵会稽,进而围杀妖僧,祭祀诸陵!”张世杰言道。
“枢帅之意,是想在临安城与敌决战,将其屯驻之军尽歼城内!”陆秀夫问道。
“正是!”张世杰点头道。
“不妥,临安城驻扎蒙军四个万户及一个水军万户,若想强攻临安就要全军尽出,则琼州将无可战之兵,一旦失利将再无退路,万不能行险!”陆秀夫言道。
“正是,临安城人口众多,物资丰富,其若闭城不战,可坚守年余也未尝不可!”文天祥也提出异议道。
“攻破临安城是有难度,但是我们占据临安,却可以盘活整盘棋,但是如何以最小的损失赢得最大的战果才是最重要的!”赵昺这时言道。
“陛下是如何谋划的?”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可应节严却看出挂在墙上的地图多是江浙路的,而小黄门很快能翻找到临安地图,说明其经常用到,所以才能够做到,因而他知道攻打临安早在小皇帝的计划中,只是在等待良机。
“朕以为我们既然以讨伐盗掘皇陵兴兵,便可以此为中心展开第一阶段的战斗!”赵昺言道,“张枢帅提议自海路进兵,先遣水军夺占江口歼灭敌龙湾水军此议甚善,也十分必要,如此便立于不败之地。朕以为却不必先取临安,而是先取绍兴守护皇陵,敌得知后必会出动大军前来讨伐,从而牵制敌部分兵力,并设法歼灭之!”
“陛下的意思是引蛇出洞,将敌诱出城池从而歼敌一部,减轻攻城时的压力!”应节严说道。
“不错,在消耗临安守军大部军力后,我们再占据城池引起来攻。敌四面而来,我们则可利用密布的水网快速机动,集中兵力逐次歼敌,从而可以打乱敌在江东的部署,改变江东的局势!”赵昺言道。
“陛下的构想不错,但是格局有些小,若是敌集中周边数路兵力来攻临安,则有应接不暇之虞,也难以盘活整个江东。”应节严说道。
“先生之意是想在临安之外另开辟战场,以缓解临安的压力!”赵昺略一思索道。
“陛下一言即中!”应节严点头笑道。
“朕也曾有考虑,但是江东重镇不外乎临安和建康两府,可若想攻取建康只怕比之临安还要困难几分!”赵昺言道,他十分清楚建康的战略重要性,这是横亘在长江下游的一个重镇,若是不能将其控制则敌江北之兵可源源不断的增援江南,也难以向上游发展,割据江东终难实现。
“陛下可以声东击西袭取临安,为何不可故技重施夺取建康呢?”应节严反问道。
“话虽如此,可要将建康之地诱出,诱饵要足够的大,或是其价值重大!”赵昺皱皱眉头看着地图,手指突然在上面点了一下,“先生以为这里如何?”
“不错,陛下真是慧眼,攻取刘家港等于扼住了江北的粮袋子,无论是谁也不会放弃!”刘黻和应节严对视一眼,又转向小皇帝道。
“刘家港?!”其它几个人却是一脸惊愕地道,他们不明白为何几个人会选中那里。
“事情是这样的……”赵昺看几人不大明了,便解释道。
忽必烈继位后,于至元九年迁都北京,定名大都。不过他也为自己出了一道极为棘手的难题初为统辖大江南北的国家首都,人口由十几万暴涨至八十万,最迫切也最难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当时是以米粮为俸禄供养官吏和军队,没有粮食就等于没有薪饷。而大元朝廷每年的粮赋收入一千二百余万石,其中却有一千万石来自江南。
东西是有了,但是如何把巨量的粮赋运到大都?这却让忽必烈颇为抓狂。他一方面紧急修建以大都为中心,遍布全国的驿道交通网络;一方面命水利专家郭守敬疏通京杭大运河,并在京城内开凿通惠河,让南来的货物直接运抵皇宫墙外的积水潭。然而如此大动干戈,每年调运进京的粮食也不过二三百万石,难以填饱狮虎之腹,他不得不另觅途径……